遥远的温泉(3)

2025-10-10 评论


    最近的阴谋之一是给过独自住在山上的花脸贡波斯甲一小袋盐,和一点熬过又晒干的茶叶。

    这个传递任务是由我和贤巴完成的。后来,贡波斯甲的表弟的儿子贤巴又将这个消息泄露给了工作组。总把一件军大衣披在身上的工作组长重重一掌拍在中农儿子贤巴的瘦肩膀上说:“你将来能当上解放军!”被那一掌拍坐在地上的贤巴赶紧站起来,激动得满脸通红不知所措。结果,当天晚上,寨子里又响起来了表姐的好嗓门,舅母又在广场上升起一堆火,大家又聚集起来。又是那些被火光放大了身影的人,奇怪提高了他们的声音。那些年头,大家都不是吃得很饱,却又声音宏亮,这让人很费猜量。

    我看着天空猜想,云飘过来,遮住了月亮。天上有很大的风,镶着亮边的乌云疾速流动,嗖嗖作响。

    第二天,贤巴的半边脸便高高肿胀起来,有人说是他父亲打的,有人说,是花脸贡波斯甲打的,甚至有人说,那一巴掌是我那一年就花白了头发的舅母打的。从此,我与贤巴就不再是朋友了。有人在我们之间种下仇恨了,这仇恨直到他穿上了军装回到寨子给男人们散发香烟,给女人们分发糖果时也没有消散。我是说,那时,他已经不恨我了,但我仍然恨他。

    从此以后,我才在放牛的时候和贡波斯甲说话。他坐在泉水一边,低一点的地方,让我坐在泉水另一边,高一点的地方,他告诉我一些寨子里以前的事情。经他嘴讲出来的故事,没有斗争会上揭发出来的那么罪恶。他好像也没有仇恨,连讲起自己得病后跟人私奔了的妻子时,他那花脸甚至浅浅地浮现出一些笑意。

    但他一看到侄儿贤巴,脸上新掉了皮的部分便显得特别鲜红,但他从来不说什么,只是不看他,而别过脸去望那些终年积雪的山峰。

    他也问我一些寨子里的事情。这时,牛们使劲甩动尾巴,抽打叮在身上的牛虻。我告诉他,我想像他一样,一个人住在山上。他脸上露出痛苦而怜惜的表情,伸手做出一个爱抚的动作,虽然他的手伸向虚空,但是隔着泉眼,我还是感到一种从头顶灌注到脚底的热量。

    我不敢抬起头来,却听见他说:“但是,你不想有跟我一样的花脸。”

    我更不敢抬头应声了。

    突然,他说:“其实,只要让我去一次温泉,在那里洗一洗身子,洗一洗脸,回来时,就光光鲜鲜地不用一个人住在山上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人说起温泉。

    他告诉我温泉,就是比这更烫的泉水,跟这水一样的味道,但里面没有盐。他说,温泉能治很多的病症,最厉害的一手就是把不光鲜的皮肤弄得光鲜。双泉眼的温泉能治好眼病与偏头痛,更大的泉眼疗效就更加广谱了,从风湿症到结核,甚至能使“不干净的女人干净”。

    我不知道女人不干净的确切含意,但我开始神往温泉。于是,那眼叫做措娜的温泉成了我有关远方的第一个确切的目标。我想去看一眼真正的温泉,遥远的温泉(3),神妙的温泉。我不爱也不想说话,父母又希望我在人群中间能够随意说话,大声说话。我想,温泉也是能治好这种毛病的吧。

    我问花脸温泉在什么地方。他指指西边那一列参差着的雪峰,雪峰间错落出一个个垭口。公路从寨子边经过,在山腰上来来回回地盘旋,一辆解放牌卡车要嗡嗡地响上两三个钟头,才能穿过垭口。汽车从东边新建中的县城来,到西边宽广的草原上去。村里的孩子既没有去过东边,也没有去过西边。除了寨子里几个干部,大人们也什么地方都不去。以至于我们认为,人是不需要去什么太远的地方的。但是,贡波斯甲告诉我,过去,人们是常常四出漫游的。去拜圣山,去朝佛,去做生意,去寻找好马快枪,去奔赴爱情或了结仇恨。还有,翻过雪山,骑上好马,带上美食,去洗那差不多包治百病的温泉。

    “但是,如今人像庄稼一样给栽在地里了。”花脸贡波斯甲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

    回到山下,我去看种在地里的庄稼。

    豌豆正在开花,蜜蜂在花间嗡嗡歌唱。大片麦子正在抽穗,在阳光下散发着沉闷的芬芳。看来,地里的庄稼真是不想什么远方,只是一个劲地成长。一阵轻风吹来,麦子发出絮絮的细语。我却不能像庄稼一样,站在一个地方,什么都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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