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受好奇心驱使,爬到了雪山垭口,往东张望,能看到几十里外,一条河流闪闪发光,公路顺着河谷忽高忽低地蜿蜒。影影绰绰地,我看到了县城,一个由一大群房子构成的像梦境一样模糊的巨大轮廓。转身向西,看到宽广的草原,草原上鼓涌着很多姑娘胸脯一样浑圆的小丘。那就是很切近的遥远。用一个少年的双脚去丈量这些目力所及的距离,不能用一个白昼的时间抵达的地点,就是我那时的遥远。而且,有一眼叫做措娜的温泉就在草原深处的某个地方。
我从雪山下来,贡波斯甲问我:“看到了吗?”
我说看到了草原。比我们山脊上的草场更宽更大罢了,上面有闪闪发光的河流与湖泊罢了。
贡波斯甲这个自卑的人,第一次对我露出了不屑的表情:“我是说你看到温泉了吗?”
我摇头。
贡波斯甲说:“啧,啧啧,就在那座岩石铁红的小山下面嘛。”
我没有看见那座小山。那一天,我觉得他脸上一直隐现出一种骄傲的神情。但我安坐在温泉边上,突然觉得自己永远也去不了那样的地方,永远也想像不出一座铁红色的山峰是个什么样子。三只野黄羊从热泉里饮了水走开了,我觉得自己就像这些什么都不知道的野羊一样。
贡波斯甲说:“那个时候去温泉嘛,糟老头子是去医病,年轻娃娃是去看世界,去懂得女人。”
晚上,山风呼呼地吹过牧场的帐篷顶,我想,女人,好嗓门的表姐那样的女人,还是舅母那样苦命的女人。我睡不着,披着当被子的羊毛毯子走出帐房,坐在满天的星星下,坐在雪山的剪影前。看见远远地山谷那边,一团灯火,那就是贡波斯甲孤独的家。打从他花了脸,走了女人,他就成了寨子里的牧马人。其实,那个时候马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老人们说,打从一个又一个工作组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人就像上了脚绊的马给永远限制在一个地方了。他们只能常常在老歌里畅游四方。歌里唱的那些人,有的畅游之后回来了,有的就永远消失在遥远的地方。从我懂事起,人们就老说着从来不见人去的温泉。温泉就在雪山那边的草原上,那是过去的概念。现在的说法是,雪山这边是一个县的某某公社某某大队某某生产队。草原上的温泉又是另一个县的某某公社某某大队某某生产队。牧场也划出了边界。我们的牛群永远不能去到垭口那边的草原。而在过去的夏天,人们可能赶着牛群,越过垭口,一天挪移一次帐房,十多天时间便到了温泉的边上。温泉就是上百里大地上人群的一个汇集,一个庞大的集市,一次盛大的舞会,和满池子裸浴的男女。
一个特别醉心于过去男人们浪游故事的年轻人酒醉后说了一句话。结果,只好自己在寨子里的小广场上生起熊熊大火,然后,垂着头退后,把脸藏在火光开始暗淡的地方。情形就是这样。生起火堆的人不该照到灼人的火光。
但他那句话还是成了一句名言,他说:“他妈的生产队就像个牛圈。”
没人知道这句名言算不算真理,但过去驮着男人们走向四方的马,现在却由花脸照看着,因为什么事都不用干,长得体肥膘满。偶尔使用一下,也是给套上马车,把工作组送回县城或接进寨子里来。再就是拉着马车,把有资格开各种会的人送到公社去开会。马车也载回来一个小学教师,从此,我们识了字。马车也从公社供销社拉回来棉布、盐、茶叶、搪瓷盆子和碗和姑娘们喜欢的方格头巾与肥皂。有了这一切,还有什么必要在马背上忍受长路的艰辛呢。
我们的老师说:“安居乐业是社会进步的标志。”
道理堂堂正正,远方的欲望却是鬼鬼祟祟的。
又一个工作组走了。会跳朝鲜舞的工作组长没有把表姐送进文工团,而且因为睡了我的表姐,自己也犯下了错误。错误的名字有两个。一个叫“生活作风不好”,一个叫“影响民族团结”。表姐的错误只有一个:“腐蚀革命干部”。民兵排长是当不成了,再见到她时,舅母便敢于往两人之间的地上唾上一口。表姐的父亲看见了,生气地说:“不就是跟个男人睡了觉吗?你年轻的时候也跟好些男人睡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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