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多是一个大家庭的孩子,他家里有一些值钱的东西。解放前是中等境况,解放后就成了富裕的人家。这种家庭严谨,节俭。这种家庭出身的人往往精明强干。但次多的一切却和家里人相反。现在,次多像平时一样拉着架子车来了,那样忧郁,那样沉默。车上装一袋胡豆,胶皮轮子压过积雪咕咕作响。等格拉吃完东西,次多已经把他那一袋胡豆弄上车了。于是,两人上路了。
新雪那么光洁,那么明亮。平常老实巴交的次多沉静的忧郁的眼睛那么闪闪发光,平常紧闭的嘴微微张开,有点惊喜的样子。
鸽群仍在天上飞舞,要等阳光融化了积雪,它们才能降落到翻耕过的土地里找寻食物。但它们好像不为积雪是否来临所焦虑,那样子奋力地凌空飞舞,在天地间抛撒欢乐的音符。
“看哪,次多!”次多停下脚步,回过头去,看到大路上只有他们自己的脚印与车辙。村子早已退隐到起伏山峦的背后去了。
现在,他们感到了故乡村庄的偏僻,宁静,以及和整个世界相距是如此遥远。就是他们,两个乡村的孩子,拉着重载的架子车从村子里出来,去三十里外的镇子刷经寺。用胡豆去换大米。镇子矗立在草原边缘,经常被无遮拦的风打扫,因此是一个洁净的镇子。风使空气显得稀薄,甚至阳光也是一样。镇上有一家三百个座位的电影院,用铁皮制作火炉与烟囱的手工作坊,百货公司和公共澡堂等等。镇上的居民有半年没有菜吃。于是用大米换胡豆。本地产的胡豆煮过,加上盐、油、辣椒面可以送饭;干炒可以佐酒。机村邻近的村子每年都有人去换些大米,给病人吃,或是节假日期间一家人一起享用这种精细的食物。机村却没人去换。像次多家那样有势力的人喜欢谈论自尊,喜欢用自己的看法给别人的生活定下一种基调,除非你从来就像格拉母子一样在这种基调之外。从前,次多家的基调也是由别人给确定的。现在,次多的二叔做了村长。他们就开始为别人确立基调了。
这样好,他们说,这样不好。
这是好的东西,他们说,这东西好吃。于是你就吞咽这种东西。在那里,次多首当其冲。有这样的机村人在镇上看见换胡豆的人挨门逐户,东家三斤,西家一盆。镇上那些吃国家粮的人明明十分需要,却做出高傲的样子。他们就说了。我们机村人不要这样。
次多的爷爷是一个自尊的人。近来却被越来越坏的胃所折磨,几乎不能进食了。格拉母亲说:“去给你爷爷换点米,不然他要饿死了。我们也换一点过年。”次多回去说时,他们不答应。他是晚饭时说的。他爷爷后来就呻吟了两个夜晚。他们就同意了。
一只野兔从路中间跑过。看到人来就躲进了柳丛。它拼命把脑袋往雪里钻,柳树落尽了叶子,变得那么稀疏,它高高撅起的屁股就暴露无遗了。
“它以为它藏好了呢?”次多从腰带上拔出弹弓,攥紧一团雪。雪团准确地弹射在它的屁股上。
“吱哇!”兔子叫了,往柳林更深处窜去。格拉用手罩住嘴,立即,猎狗清脆的吠声响起来了。兔子无法在冬天的柳丝中掩藏行踪。它窜到哪里,哪里枝条上的雪就簌簌下落,纷纷扬扬。
次多笑了。
“你笑了。”格拉说。
次多又笑了一下,脸上肉又僵住了。
山谷越来越宽阔,山变得更加低矮。退到离大路和河流更为遥远的地方。四野寂静无声。格拉大声呼喊自己:“嗨——,格拉!”声音传开,没有回来。却听到次多说:“天天下雪就好了。”“你说话了,次多,”格拉高兴地说,“你还笑了。”次多想:是啊,我笑了,我说话了。而在那个大家庭里,长孙也和长子一样处于一种隐忍的地位。次多把糖给央宗妹妹。次多给弟弟西拉叠个小飞机。次多给加央妹妹……次多!说几句话,逗逗他们,叫他们不要哭了。怎么你也哭丧着脸,总不说话。脸上肉像死了一样,连笑也不会。你……你看……来了亲戚什么你也喊个人,笑一笑啊。
次多心里山清水碧,但确实不容易说笑出来了。
“次多,嘿!”“嗯。”“晚上我想你不会来呢?”“你叫我是要来的。”“真的?”“真的。”“你不嫌我和阿妈是人人都看不起的?”“不。我还怕你恨我们家呢。”前面是一段陡峭的上坡路。车子上去,又后退;上去,又后退。最后是格拉用肩膀顶一只轮子往前一圈半圈,用石头支住,再去顶另外一只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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