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上了坡。两个孩子在雪地上仰天躺下了。
喘过气来后,格拉说:“我们真行。”次多又笑了。
路上经过几个村子。遇到的成人都给他们以很高的礼遇,那就是和他们像面对大人一样地交谈、问候。他们说:看哪,天一下雪心里就好过一些了。只有一些和他俩年纪相差无几的孩子们向他们投掷雪团,高声叫骂来使嘴巴舒服。他们还唆使狗,跟在后面凶狠地唁唁吠叫。
起先,雪地里没有石头,他们就拉着车飞跑。跑啊,跑啊。狗却越追越凶,吠叫得更加疯狂。突然,格拉停住了,转身也愤怒地对着狗凶狠地吠叫起来。车子仍然带着次多前冲,听见原先三只狗的叫声变成了四只,四只狗的叫声混合在一起,然后就悄没声息了。他好像已经看到了:一个孩子被狗撕扯,殷红的血在他眼前的地上飞洒,更多的汗水从背心流下来了。
等他停住脚回头,却看到三只狗在雪地上欢蹦跳跃,绕着躺在地上的格拉。格拉对天汪汪吠叫,它们也一样汪汪地吠叫。格拉腾身而起,随便把一大捧雪撒向天空。狗们就趴下了,对他晃动尾巴。格拉含住手指。打一个长的唿哨,狗们就掉转头奔回它们的村子去了。
又是一段陡峭的上坡路。这次,挣扎许久,把好大一片雪踏成了泥泞,他们还是在原来的地方。后来是分成两次才把胡豆拖上坡去,擦去满脸汗水,才问:“先就怎么没有想到呢?”然后就放声大笑了。
这次,两人是同时开始笑的。只是次多笑得很沉静,格拉笑着笑着就躺在了地上。格拉把脸埋进雪里,抬头时就留下一张脸在雪地里。他说:“次多,看我雪中的脸,跟水中的不一样啊。你也来留一个吧。”次多就趴下,把脸平平地印向雪地,格拉还在他后脑勺上加把劲,按了一按。
一张宽脸,一张窄脸就留在了雪地上,轮廓光滑清晰。只有眼睛模糊不清,因而显得忧伤迷茫。
“给他们安上一对宝石眼睛。”“珊瑚就可以了。”“那样的眼睛看得见吗。”“算了,那样就成了菩萨像了。”那两张脸嘴巴是笑的。
当他们从那两张脸上抬起眼睛,远处镇子像一堆不规则堆积的雪撞入眼帘。
“刷经寺,”格拉叫道,“我们要到馆子里吃好吃的东西了。”“你有钱?”“阿妈给了我五块钱,以前是留下过年的,她说有了米过年就不要钱了。就把钱一张一张数给我了。”“我只有一个馍馍。我以为会给我一块钱的,他们有,你知道。”“算了。”格拉说,他看到次多忧郁的眼睛里备感孤独的神情。
“只有一个亲人,”次多说,“那样子才真好。”“我知道人家说阿妈话有多么难听,可我爱她。”平常,和母亲一样总是没有来由就高高兴兴,被人说成是一种疯癫的格拉。现在他一声不响了,弓下身子拉车。身子很低,拖着脚步,脚尖推动一堆积雪,像犁破开泥土。雪从鞋帮上头进了鞋子,在脚背上融化,沁凉的水在脚下有种非常舒服的感觉。
到了进镇子的一段下坡路上。
这段路一直和镇上的大街连成一气。他俩奔跑起来,双脚踏起的雪花不断撞在脸上。车速越来越快。格拉飞身上了板车,手中挥舞拉边套的纤绳,喊:“驾!”先是红柳,后来就是带院落的房子往后滑动了。
次多更加拼命地飞跑。身后,伙计的笑声响起来了,笑声抛洒在闪闪发光的街道中央。
他们一直到镇子正中的小广场上才停下。
刷经寺镇比以往哪一次见到的都还要洁净美丽,连医院的病人都换上了干净的条纹服装。房檐上挂下一串串晶亮的水珠,满世界都是水珠溅落的声音。百货公司的楼层是唯一重建的水泥房子。融化的雪水在平顶上汇聚到一起,从漆成红色的落水管中跌落,那声音竟有一条小河奔泻般的效果。格拉和次多提着秤,在一家家屋檐下进出,称出去胡豆,称进来米。遇到干脆的人家就用盆啦碗啦大致量一下。单数门牌的给格拉,双数门牌的给次多。在落水的屋檐下穿进穿出,两人的头发和双肩都给打湿了。
格拉一头鬈发更加鬈曲,像是满脑袋顶着算盘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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