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头发更直的是次多,一绺头发垂在额头中央,像一只引水槽,头上汇聚的水从那里落在鼻尖上面。再落到胸前,衣襟也湿了好大一片。
在双数门牌,一个老太婆给他们一人一只和她一样皱皱巴巴的苹果。出了门,格拉说:“看看你的老太婆。”并晃动手中的苹果。次多一口就咬掉了一半。
在单数门牌,一个弹琴的女人叫他们在院子中央的井里打水。格拉不干,次多干了。次多打水时,弹琴的女人指指自己绣有花朵的鞋子说:“你看我这样的鞋子能出去打水吗?”“你肯定有其他的鞋子。”格拉说。“可我不想打。”她边说边在琴弦上捋出一串和滴落的檐雨一样明净的声音。“你又不是地主资本家,他们都被打倒了。”女人晃动脑袋笑了,这些连山里的藏族娃娃也晓得了,她哈哈大笑,惹得格拉也嘿嘿地笑了。
刚提着水进屋的次多也跟着傻笑。
女人擦掉泪水,说她喜欢次多那样纯朴的不狡猾的孩子。她问次多要什么东西。次多用眼睛问格拉。格拉用藏话说:“酒。”次多就用汉话说:“酒。”女人说:“孩子家怎么喝酒,你也并不老实。”一副很失望的样子。
“我带回去,爷爷病了。”于是,他们得到一瓶红色的葡萄酒。他们在街上摇晃这瓶宝石般的东西。
“中午有喝的啦!”“你要喝?”次多吃惊地问。
格拉笑了:“你不喝?”“我……不会。”“以前你还不会换胡豆呢。我这儿的钱只够买饭,买菜,现在有酒了,就喝!”不知道是不是一下雪,人人心里都显得好受一些了。这天他俩还得到好几本连环画,一个男人还给他们一支和真枪一样大小的木头冲锋枪。“我以前在宣传队跳舞用的,”那人说,“《洗衣歌》听过吗?就是那种舞,我演班长。”要是他们不赶紧点头说知道,那人像是就要又唱又跳了。《洗衣歌》《过雪山草地》《逛新城》,女儿吔,哎!等等我,嗯!看看拉萨新面貌,等等,等等。等到换完粮食,又得到一只油灯,可以通过小把手调节灯芯长短的那种,还有一副脱了胶面的乒乓球拍。
街面上也开始化雪了。格拉的破鞋子里灌满了水。两只破鞋子在街上,在斑斑驳驳的雪中像两只鸽子咕咕叫唤。
车轱辘在身后吱吱作响。
两个孩子把架子车和车上的大米停在饭馆门口。周围是满镇子的水声。镇子上弥漫着稀薄的水的味道。阳光也似乎变得稀薄了。
饭馆里空空荡荡,胖厨师坐在灶火前打盹,他头也不抬,说:“吃饭还早。”“我们,我们有五块钱。”他抬起头,看见是两个娃娃:“不是从家里偷来的吧。”“怎么会,”格拉说,“我们来换大米。我们还带了酒呢?”“粮票呢?”“没有,我们那么多米,换你饭不行吗?”厨师想想:“一斤给我一毛柴火钱。”“好吧。”格拉大大咧咧地说。
“好吧,”厨师说,“看你(格拉)的牙齿,你(次多)的眼睛就知道你们都是诚实的孩子。过一个钟头来,车子我看着。”离开的时候,厨师还在唠叨:“可要早点回家,夜里上了冻,什么东西都要邦邦硬了。你们阿妈肯定不要你们邦邦硬躺在路上。”格拉捂住嘴笑:“嘻……嘻嘻。”“这有什么好笑。”“你从牙齿能看谁诚实还是不诚实。”次多仰头想,使劲想,也想不出来这有什么好笑:“你的牙齿比雪还白。”格拉更是笑个不停。
进了百货公司,格拉仍然在笑。对宽大的镜子和所有能映出面孔的崭新晶亮的器皿做着鬼脸笑。弄得次多不断伸手牵扯他的衣角。
他们开始花钱了。
次多在文具柜台前站住了。隔着玻璃是一柜子乐器,中间一大盒紫色的竹笛。次多的腰就弯下去,鼻尖一直碰到玻璃上。高悬的荧光灯在头顶嗡嗡作响,那光芒非常类似于雪的光芒。紫竹笛在这种灯光下闪烁的已非人间的光亮。次多喜欢吹笛子,他熟悉各种乡间民歌的曲调。但他那支笛子已经开裂了。村里会做笛子的那个老人也已经死了。格拉就给次多买下了一支。用了一块三毛钱。因为他看到伙计眼中那支笛子闪闪发光。
次多说:“笛膜。”声音很小。格拉听到了,又为他买了笛膜和一束红色的丝线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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