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在这样的雨夜里,蘑菇开始生长了。它们幽然的香气音乐一样细弱地在林间蜿蜒流淌。
第一批蘑菇上市了。
跟往年一样,一只只蘑菇放在一张张硕大的大黄叶子上面。顶上粘着几根松针,一丝碧绿或紫红色的苔藓。偶尔一只上面还有松鸡细心啄食时留下的小小圆孔。
只是,它们再也不是镇上人可以随意享用的东西了。一上市价格就哄抬到五十元一斤。设在人民旅馆、供销社、外贸局,冷库的几个收购点都声称自己是真正的日本代理商。它们竞相抬价,价格一下飞涨到八十元一斤。到价格高到不能再高的时候,一个收购点开始给零售者供应免费快餐。另一个收购点放映最新录像,免费,并供应茶水。第三个收购点别出心裁,给每一个售满二十斤的人发一个玻璃骰子,五个一组,够一组就掷一次看能否中奖,只要五颗均掷出同色同数,如红色11111,绿色66666,等等,就能中万元大奖。第四个收购点更出奇招。他们把冷藏车开到街上,车顶上装了喇叭,车身上画满蘑菇。广播的话只有一句:“既然本镇建立以来除了飞鸟以外,没有任何东西从天上下来,就请大家积极参与,本公司能用成吨的蘑菇使飞机从天上下来!记住,成吨的蘑菇从每一只开始。”父亲告诉嘉措说,除了“文革”初期,镇上从未有过这样热闹得像是点得着火的日子。
“那阵,你们把我放在乡下,外公那里。”“怎么那段广告词像你写的,什么天上的,天上的。”“可能那人也有过一个跟我一样的外公。”父亲正了脸色:“说话不要阴阳怪气的,我是来告诉你,我们家发财了。”嘉措的母亲这一宝押稳了,收购还没开始,她就在家乡邻近的几个村子几十户人家预付了钱。两天之内,就把六千块钱全部预付了。现在,这六千块钱已经翻了两三番,她已经存了两万现款进银行了。
父亲很高兴。给儿子看刚上身的新西服,大约值七八百块一套的。
嘉措很高兴。
父亲说:“我们老了,那些钱还不都是你的。”嘉措想,这才过去了一半。一年的蘑菇季节才过去了一半。再说日本人也不会一年就吃厌了这种东西。只是在这时,他才感觉,世界,人,包括他自己正在经历一种变化。
星期天,嘉措还是如约和两个朋友上山去找蘑菇。
望着两个朋友十分着急往山坡上猛窜的背影,涌入他心头的已不是单纯的友情了。原先,他们商定,找到一斤蘑菇就吃掉,找到两斤就卖掉一斤,买一瓶五粮液茅台之类的好酒。现在,他俩肯定被这一想象,或者超出这个想象的想象所激励,面部神情焦躁,汗水淋漓,但却不肯把脚步稍稍放慢一点。而嘉措脚步轻松,穿过山腰那些结着红果的灌丛带时,他还去观赏那些琥珀色的成堆的蝉蜕。晚上下过雨,路面很柔软,白云轻盈无状,这有些像眼下嘉措的心情。他们进入白桦与青混生的树林。到了生长蘑菇的地方了。
嘉措又发现了“媒子”。这是他外公的叫法。媒子是一种白色的菌子,外表漂亮,里面却一团糟朽,不带一点香气。但它们总是生长在适合蘑菇生长的地方。嘉措告诉两个伙伴,附近可能有蘑菇出现,他俩的腰立即弓了下去。但最后找到的只是别人已经采走的大群蘑菇的痕迹。潮湿的腐殖土中尽是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圆孔。小孔里还残留着白色的菌丝。那个人肯定不过比他们早到半个钟头。他留在湿土中的脚印清晰可辨。他们跟踪这个人,第二个地方仍然是那个人捷足先登了。两个伙伴很是沮丧。嘉措说,蘑菇每年都在同样的地方生长,明年早点来。再说今年雨水好,或许还会再长一茬呢。
在一片草地上,脚印消失了。
在通往另外一片林子的路口,几个农民手持棍棒挡住了他们。对他们吆喝:“回去,你们这些人。”“我是警察。”启明说。
“是警察就不该来采我们的蘑菇。你们每月工资还不够用吗?”“你们敢打人?打我?”“只要你敢过去。等蘑菇季节过去我们自己来投案自首,反正那时钱也挣够了。”他们说完就得意地大笑起来。回应他们的是林子里女人们欢快的吆喝声。他们说这山不是国有林,是集体所有,属于他们村子。那天他们心软放了两个女人进山,结果有蘑菇的地方被她们用锄头翻了一遍,“那样,明年就长不出蘑菇了。”启明说,他就是来破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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