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是破别的案吧,这样的女人也够不上坐牢。”嘉措说话了,用藏语。他们也回答了他,后来就放行了。
“你对他们说了些什么?”“我说我是很有钱的人,要吃蘑菇买得起,只是想享受一下找蘑菇的乐趣。”哈雷笑了:“你真会撒谎,对你的同胞。”嘉措说:“我撒谎?”旋即开怀大笑。
不消说,他们只看到许多人的脚印,而没有看到什么蘑菇。下山时,他们跟在一群背着蘑菇的妇女后面。两个伙伴垂头丧气。那些走在前面负重而行的女人却笑语不断。在山路陡峭的地方,嘉措发现自己的手和前面女人背上的蘑菇正在同一平面上。一伸手拿了一只,递给后面的启明,启明又递给哈雷,哈雷把它装进挎包,一共拿了三只。
后来嘉措对最后的女人用藏话说:“你的颈子真漂亮。”“哦,我都是有孩子的人了,你还是看看姑娘吧。”说完,她就挤到前面去了。现在在他面前的肯定是一个姑娘,不然她的耳轮不会变得那么通红。嘉措又从她背上取走了三朵蘑菇。启明示意他再拿,他故意说一句很荤的话,姑娘就跑开了。
六只蘑菇不能解除他们的失望。
嘉措答应带他俩去乡下。
星期天终于到了。
他们驾上派出所的三轮摩托到乡下去。
嘉措的母亲等候在村口。村头的柏木栅栏,溪水边的小树,草丛上有薄薄的一点白霜。她头上包着一块颜色鲜艳的方格头巾,身着藏袍,脚上是一双深统的胶皮雨靴。她的脸不仅没有病容,反而因为霜冻有点泛红。
“我以为是收购站的汽车来了。”她说。
“你怎么不以为是日本人的飞机。”嘉措说。
母亲像从未害过呼吸系统疾病的人那样大笑起来,还顺手拍拍嘉措的屁股:“儿子。”她把儿子拉到一边,“不要管那些天上的事情了,在地上生长票子的时候。”“你真把这一带市场垄断了?”她又像一个纯朴村妇一样笑了:“我来时,给男人们买酒,孩子们买糖,女人们买小玩意儿就用了一千多块钱。我想要是日本人不来收购,我就只有死在这里了。当初他们不信一斤蘑菇能卖三十元。可现在我给他们四十元!”“市价可是八十元。”“不说这个了,这个你小子不懂。你父亲怎么样?”“穿上你买的新衣服更气派了。”“我只给了他钱。”她挥挥手,“我挣钱就是为了一家人快活。”她又附耳对儿子说,“我想给你两万块钱。”嘉措听了这话正不知如何表示,两个朋友不耐烦地按响了摩托车上的喇叭。
“你们来干什么?”“找蘑菇。”母亲抬抬手,哈雷和启明就过来了。她说:“上山太辛苦,我送你们一点,你们就快点回去吧。”启明立即掏出了车钥匙,哈雷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嘉措看到母亲用刚才头戴的鲜艳头巾提来一包蘑菇,但嘉措说:“不,阿妈,我知道什么地方有蘑菇。以前外公带我去过的。”“你没有忘记?”“不会的,阿妈。”看到母亲眼中的泪光,嘉措感到心尖上那令人愉快的痛楚与颤栗。虽然两个朋友露出一点扫兴的样子。
过了许久,他才说:“要是找不到,我们回来找她要。”这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轻风里飘逸着这一年里最后的花香。灌木枝条上挂着羊子穿行时留下的一绺绺羊毛。
嘉措想谈谈外公。但他知道两个朋友这时对这些事情不会感兴趣。他们会认为那是一些琐碎的事情。譬如外公掏出一块玉石般晶莹的盐让每只羊都舔上一口,然后叫外孙也用舌尖接触一下。外公还慨叹世间很久没有圣迹出现了。要是他知道蘑菇一下变得身价百倍时,会感到惊异吗?外公已经死了。他的生命像某一季节的花香一样永远消失了。
“你外公的蘑菇在哪里?”朋友的问话打断了他的遐想。
“快了。”他知道就要到“仙人锅庄”了。每一个生长蘑菇的地方就像有人居住的地方一样有自己的名字。那个地方鼎足而立三块白色的石英石。像牧人熬茶的锅庄。外公给它起名为“仙人锅庄”。
嘉措就像从未离开过这里一样就找到了这个地方。三块石头依然洁白无瑕,纤尘不染。但那一群蘑菇已经开始腐烂了。地势低的地方,蘑菇生长早,腐烂也早。林子里空气十分清新,其中明显混合了腐烂的蘑菇的略近甘甜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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