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洛想那人骑一匹白马。
以后他在饥寒中度日。身上的伤口生了蛆,但终于还是渐渐长出了新肉。
夏天的草原,许多动物都在草皮上翻掘植物的根茎。嘎洛就靠猎取旱獭和它们翻掘出来的东西为生。中午,吃饱了肚子,他常常被烈日和土腥气弄得头昏脑涨。
秋天到了,和早降的初雪一起。
嘎洛后来说那个夜晚他梦见了青草。结果第二天一个人骑马到来。这是一个汉族商人,他说:“有人对我说要我做好事,要我到这小树林来找你,我要带你回家。”而嘎洛对那个人说的第一句话却是:“他们这些人都不开地,你看这里多肥的土。”(后来他儿子和女儿却说他对那人说他要找党找部队。)
商人对他说:“跟我走。”“多肥的地。”“冬天一来,你就要冻死了。”就这样,嘎洛跟随驮运货物的马队一起出了草地。那个商人把他寄放在我们村的头人家里。因为他在风雪中冻坏了双脚。
而那个头人正是我父亲的父亲。
之所以这样称呼,完全是因为我不知道他是副什么模样。你不能对一个于你没有任何情意和恩德的人随便叫爷爷。
那个商人去了,就没有再回来。
嘎洛不言不语,一个冬天就蜷缩在头人寨子的火塘旁边。春天到了,四处充满腐败树叶和融冻土壤的气息。嘎洛在村子中四处游逛,直到一天晚上,他困倒在火塘边上,在似醒似睡的时候说:“多肥的土地。”头人给他一把锄头和一把弯刀,叫他在河边开垦荒地。从远处人们只看见这个前红军战士挥舞一把银光闪闪的锄头,还有缠在他腰间的红黄相间的氆氇,肢体的其他部分和黑色的泥巴融为一体。
后来他得到了这块土地。
那天头人醉了酒,策马来到地头。头人用枪向他的背脊瞄准。随着枪口的晃动,嘎洛感到有一小群蚂蚁在他背上爬行。嘎洛像只已经被枪弹击中的兔子一样一蹦老高。头人把枪扔了,大笑着滚下马鞍。
头人问他:“听说你吃牛粪?”他低声回道:“是烧过的牛粪。”“我要你吃。”“……”“就是这摊,没烧过的新鲜牛粪。”嘎洛带着哭腔说:“你叫我死好了。”“吃了!”头人提高了声音,“吃了这片地就是你自己的了。”嘎洛挺直身躯,把系在腰间那片氆氇松开又系紧,系紧又松开。头人狞笑着举起了枪,嘎洛先是颤抖,然后双膝一软,跪倒在他亲手开垦的黑色的沃土里。他的那只独眼大睁着,充满愤怒之情。这时,头人走近他,一枪托把嘎洛打翻在地。
“这地归你了!”嘎洛眨巴着眼睛,浑浊的泪水先是从瞎眼,继而从那只好眼睛中溢流出来。阳光在泪珠上熠熠生辉。围观的妇人们都替他流下了感恩的泪水。一个姑娘也流下了泪水。
头人又说:“嘎洛要娶下这个为他流泪的姑娘。”那姑娘惊叫一声:“天哪!”就瘫倒在地上。
最终还是这个姑娘在这片黑土中撒下了最初一把青稞种子。这个女人撒这一把青稞种子时,身上也已经过了嘎洛的点播。这个女人跟随嘎洛一辈子,经历无数磨难,始终像一匹牲口一样忍辱负重。
后来她女儿嘉央上了大学却因怀孕在学校自杀身亡。她哭诉着说:“我替我不爱的人生了你们,我没有死,你为你爱的人怀了娃娃,你怎么活不下去了?你去的是啥子地方啊?”而后的确实消息是这样:嘉央能上大学并不是因为她父亲的缘故,招生的人提醒这个并不漂亮但聪明的姑娘,她父亲的红军身份并未得到任何一级组织的确认。这个混血姑娘于是以初夜的欢娱换取丁一纸入学通知书。嘉央离家时十分严肃地对父亲说:“弟弟绛措要去参军,他的娃娃才不是我们这样低贱的农民。”而以嘎洛的心境并不能理会女儿叮嘱中全部意义。
绛措后来果然参军走了。
当时我们村子里是我和他一道参加了体检。最后关口是政审,嘎洛在公社院子里给征兵的人讲了一个故事:阿来那娃娃是个好娃娃,但他父亲——头人的儿子可不是个好娃娃。我在他家扛活时每晚起来摇他,他还要不断哭闹,就像他话都不会讲就晓得自己不是一般的娃娃,而是有钱有势的头人娃娃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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