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日记(20)

2025-10-10 评论

    “陶肉头没马头划子船”,这条船大概没有执照,所以不能在码头上接客人,只好在水上接一些跳船的人。
    “王家灰粪船”,长四十尺,宽五尺,平时运扬州的粪便,清明节时洗洗干净载人,因为那时扫墓的人多。碰到庙里演戏,就拉戏班子的戏箱。
    我去了威尼斯S.Trovaso教堂旁边的一个小造船场,工棚里有一只正在做的弓独拉,我心目中这种小船几乎就是威尼斯的象征。有关威尼斯的照片,总少不了水面上有一只弓独拉,一个戴草帽,草帽上系红绸带的水手独自摇桨,像一只弓样的船上,游客的目光分离,四下张望。
    弓独拉原来是手工制造,船头上安放一个金属的标志,造型的意思是威尼斯,船身漆得黑亮黑亮的。水手常常在船上放几块红色的垫子,配上水手的白衣黑裤红帽带,在这种醒目简捷的红白黑三色组合中,游客穿得再花俏,也只能像裁缝铺里地上的一堆剩余布料。威尼斯水手懂得在阳光下怎样才能骄傲,我常常站在桥头看这幅图景,直到弓独拉在水巷的尽头消失。
    这种小船其实难做,它们的身体要很巧妙地歪曲一些,于是用一只桨正好把船划直。船舷上有一块奇妙的“丫”型木头,桨支在上面可以自由摆动。水手上岸时,随手将这块木头拔下带走,船就好像被锁上了,没有它,划起来船只会转圈子。我怀疑每块木头的角度很恰当地配合着每只船的歪曲度,它们之间的关系像号码锁。也许这只是我的猜想。
    这块木头的造型好像亨利·摩尔的雕塑,如果将它放大由青铜铸成,摆在圣马可广场靠海的一边,一定非常好看。
    可惜威尼斯不卖这个弓独拉的零件,否则我一定买一个,带回去,对朋友开玩笑说,我最近做的,怎么样,很有想象力吧?
    或者,在威尼斯租一个小店,做一些这个零件的缩小样卖,各种质料的。用一根皮绳穿起一个,挂在脖子上,多好的项链。结果呢?结果当然是我破产了,老老实实回到桌子边上敲键盘,因为威尼斯的标志是一只狮子,背上长着一对翅膀,于是能战胜海洋,守护威尼斯。
    弓独拉的桨其实就是翅膀。威尼斯的造船和航海,使威尼斯有过将近七百年的海上霸业,这当中会有多少有意思的事?
    苏州与威尼斯结为姐妹城市,也许有这方面的道理。两千多年前,西楚霸王项羽带着八千子弟兵打进咸阳,结束了秦始皇建立的中国第一个统一帝国。历史学家顾颉刚说这八千子弟兵是苏州人。而在战国时代,以苏州为首都的吴国,败楚、齐两大强国,又代晋称霸,四强中只有秦远在西方,才没有叫吴收拾了。这样的霸业,是靠了吴国兴水利,粮草不缺,另外就是吴国铸造的兵器是当时最精良的,一九八六年中国湖北出土的一把吴王夫差剑,历两千多年仍然锋利逼人,没有锈蚀。
    第三场公牛赢拓荒者九四比八四。
    八日
    到犹太人居住区,游荡了半个小时,竟没有看到一个人。楼房的墙都是黄色的。走出这个区的时候,有几个游客在巷口探视,看到一个东方人从里面出来,没有提着相机,不像游客,于是满脸疑惑。
    犹太人从十五世纪就开始进入中国了,后来有两支留在中原,一支留在河南,一支留在江苏扬州。开封的一支明朝时自称“一赐乐业教”,就是“以色列”教,也就是犹太教。他们的后裔差不多都汉化了,还有部分犹太人入了伊斯兰教,汉人称这一部分人为“蓝帽回回”。明朝万历年间有一个叫AiTien的中国人求见传教士利玛窦,自称是犹太人,还记得一些希伯来文,但是因为忙于明朝的科举,没有时间看犹太教的经了。
    十九世纪有一批巴格达、孟买、开罗的犹太人到上海,称为Sephardi犹太人,当时有三个犹太人在上海很有名,例如沙逊(ElissDavidSasson),是个瘸子,一八四四年到上海做地产生意,上海人称“跷脚沙逊”。一九二零年他的孙子接班,一九二七年从孟买一次汇入上海八千五百万美金,建成“沙逊大厦”,如今还在,改名叫“和平饭店”。
    一九一七年俄国十月革命后,有大约一千左右的俄国犹太人到上海。一九三八年以后,欧洲犹太人开始逃向上海,第一批一万八千人从德国、奥地利和波兰来,第二批四千六百人从波兰、立陶宛、巴尔干地区来。一九四五年,占领上海的日本人建成毒气室,还没来得及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了,于是犹太人开始向加拿大、澳大利亚、以色列移居,直到一九四九年初,上海还有十六万五千个犹太人,一九五三年剩下不到五百人,一九五九年只有一百人,一九八一年上海的最后一个犹太人去世,将近一个半世纪的犹太人移民中国史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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