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日记(19)

2025-10-10 评论

    又讲到一个演老妇人的演员,一只眼是瞎的,上场用假眼,演来如真眼一般。
    女演员任瑞珍,嘴大善于演哭,绰号“阔嘴”,当时的一个诗人说,见到瑞珍,一年之内都不敢以“泣”为韵做诗。
    费坤元,脸上有一颗痣,痣上有几根毛。
    余绍美,麻脸,但看到她的人,均忘其丑。
    余宏源,喜喝酒,饮通宵亦不醉,仅鼻头似霜后柿。
    刘亮彩,声音像画家笔下的枯笔,应该是我们现在说的沙嗓子。周仲莲在台上每次演梳头,台下观众脸色大变。蔡茂根演戏,帽子欲坠,观众都很担心,可帽子就是不掉。
    小鄢,小时候喜欢学女人的举止,他爸爸气得把他弄到江里,结果没有死,后来跑到戏班里演女人,又改行去贩丝,最后淹死在水里。
    杨八官穿女人夏天的衣服睡觉,差点叫个和尚真当女人强xx了。
    魏三儿四十岁的时候,演戏的价码高到一千元。有一次他在扬州湖上,妓女们听说了,都坐船来围住他,他却神色苍凉。
    还讲到乐队。朱念一打起鼓来像撒米、下雨、撕绸布、劈竹子。有一天戏要开演了,发现鼓槌被人偷走,叹道,为什么不偷我的手呢?笛手庄有龄,吹奏时手指与音孔只有半粒米的距离。另一个笛手许松如嘴里一颗牙也没有。
    有个老头,跑到扬州城里订一个著名戏班的戏,领班的欺负他是个乡下人,说我们每天一定要吃火腿,喝一种名贵的茶,一出戏就要三百块。不料老头都答应了,戏班只好跟他到山里去。饭食老头只给火腿和茶,演出时把三百块钱放在台子上,点了《琵琶记》。结果是每唱错一个音,老头子即拍戒尺叱责,戏班才知道这乡下老头是个真懂戏的人。
    另有一个叫詹政的,一个戏班来乡下演戏不认真,忽然笙里的簧片坏掉,发不出声音,詹政拿过来一下就修好了,然后慢慢将戏班什么字唱错、什么调子不对一项一项说出来,说得演员们出汗,恨不得钻到地里去。

    六日
    威尼斯的街巷与河道有名称,广场与桥亦有名称。威尼斯人留地址,却只有区号与门牌号,令我茫然。
    第二场拓荒者赢公牛一一五比一零四,这回轮到公牛手气不好了。
    七日
    假如威尼斯的一条小巷是不通的,那么在巷口一定没有警告标志。你只管走进去好了,碰壁返回来的时候不用安慰自己或生气,因为威尼斯的每一条小巷都有性格,或者神秘,或者意料不到,比如有精美的大门或透过大门而看到一个精美的庭院。遗憾的是有些小巷去过之后再也找不到了,有时却会无意之中又走进同一条小巷,好像重温旧日情人。应该为威尼斯的每一条街巷写传。
    李斗在《扬州画舫录》里为许多画舫写小传,它们的样子、名字、船主是怎样的人。
    扬州当年的画舫,是运盐的船发朽之后改装的,在扬州的河道上供交通、浏览。船上有空白的匾,游客可题名,题了名,船就有了称呼。许多船的名字很雅,其实不可爱,反倒是一些俗名有意思。
    有一艘船因为木板太薄了,所以叫“一脚散”,另一只情况差不多的船叫“一搠一个洞”。还有一只船,船上有灶,从码头开出,灶上开始煮肉,到红桥时肉就烂熟了,所以叫“红桥烂”。这样的船差不多都是没人题字,于是以特征为称呼,另一类则以船主的名字为称呼,比如“高二划子船”、“潘寡妇大三张”、“陈三驴丝瓜架”、“王奶奶划子船”。
    “何消说江船”,主人与船客说话,口头语是“何消说”。
    “叶道人双飞燕”,划船的是个道士,四十岁开始不沾油腥,五十岁则连五谷也戒吃了,即“辟谷”。当今世界上富裕国家的人多兴节食素食,因此常可看到皮肤松弛晦暗而神色满意的人。叶道士在扬州的繁华河道中划船,“旁若无人”,其实这位道士不如去学佛。“访戴”的船主叫杨酒鬼,从早喝到中午,大醉,醉了就睡,梦中还大叫“酒来”。坐船的人自己划桨,用过的盘子碗筷亦是自己收拾,船主睡在船尾打呼噜。不知这船钱是怎么个收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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