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的老头过来,坐在凳子上开始闲聊,问我是中国人吗?我很惊奇他怎么会分辨出东方人的不同血统。
老头子二次大战之后因为意大利没有工作机会,去比利时做矿工,苦,累,老头子攥起拳头说,那时我年轻,有力气。终于回来,又去了法国,仍然是苦,累,老头子还是有力气。最后回来了,种地,退休,意大利的农民有退休金,问题来了,老头子到外国去做工的时间不能算成意大利的。老头子说,于是我只能算二十七年的工龄,退休金少了。
老头子抱怨老婆子要他干活,我不去,我干了一辈了了,我干不动了。老头子在暮色中坚决地抱怨着。乔万娜走来走去忙着,Luigi说,老头子平常很少找得到人和他聊天。
饭做好了,土豆非常新鲜,新鲜得好像自己的嘴不干净。乔万娜忽然说到她的大舅是传教士、建筑师,以前在中国,一九四九年以后被投入监狱,五二年死在监狱里。我问乔万娜你的舅舅寄信回来过吗?乔万娜不知道。Luigi说出家人与家里没有联系了。
天主教传教士十六世纪进入中国以后,到一九四九年已有四百多年了。从利玛窦和罗明坚(MichaelRuggieri)开始,四百年间的传教士不知道写给梵蒂冈教廷多少信,这些信里包含了多少中国古代、近代、当代的消息!我因为要写汤若望的电影剧本,读了不少这类东西,好像在重新发现中国。
我们离开这个小村子回维琴察,车开下平原经过Montecchio时,暮色中远处两座离得很近的山上各有一座古堡,Luigi说,一座是罗蜜欧家族的,一座是茱丽叶家族的,都这么传说啦。深夜回到威尼斯,看着船尾模糊的浪花,忽然对自己说,一个是罗蜜欧的家,一个是茱丽叶的家。
七月
七月一日
下午两点与马克坐火车去Udine会Nonino太太,周先生的学校正好放假,于是邀他一起去走一走。
Nonino太太开车带我们到Udine附近的Percoto,Nonino家族与制酒都在这个镇上。
造酒坊没有人,葡萄还在地里,收上葡萄以后,Nonino家就要开始忙了。造酒坊与Nonino家二女儿女婿的居处是连在一起的,居处是原来的谷仓,女婿Luca是建筑设计师,将谷仓的上层改作工作室。Nonino太太在底下一叫,Luca惺忪着眼睛探出头来,接着就笑了。
于是先到上面的工作室,屋顶开了一个天窗,光线泻下,工作台被照得亮而柔和。一面墙是落地玻璃,可以看到酒坊里酿酒的机器,另外两面墙是巨大的手工制书架,与谷仓裸露的屋顶很协调,摆满了上千册书。
我非常喜欢这个工作室,巨大,古老,实用,与人近。不同的时代,不同的质感,融合在一起。意大利是天然的后现代,它有无处不在的遗产,意大利人非常懂得器物之美。
美国的美,在于未开发的元气。
二女儿说,酿酒时节忙起来,爸爸会在酒坊里唤她,因为融在一起,无处可躲。
Luca有许多精美的西藏唐卡,还有台湾的宣纸和大陆的温州皮纸。
Nonino太太请我们出去吃晚饭,Nonino先生还在忙,不能去,二女儿要准备大学里明天的法文考试,于是Luca在家陪她。
大女儿和三女儿与我们一起吃饭,饭店在很远的一个村子边上,房屋古老,空气新鲜,新鲜得好像第一次知道有空气这种东西。
二日
Nonino夫妇开车带我们去与斯洛维尼亚国界临近的小城CividaledalFriuli,城里每年举办东欧艺术节。街上卖一种提包,上面印着很大的一个K,原来是捷克作家卡夫卡的名首字母。
小城在一条河的两岸,河边有巨石,岸边是古木森林,Nonino先生说,每年都要在这河边演但丁的《神曲》。
我对但丁《神曲》的场景印象来自法国画家G.Dore为《神曲》绘的插图,这条河则令我对《神曲》心领神会。
中午回到Percoto,在酒厂仓库旁的Nonino夫妇家吃饭。餐厅里有四扇中国屏风画,画的是中国的八仙祝寿,按规格应该是八幅,不知是谁画的。从女人的眉型看,应是清代的作品,画得真是好,博物馆级的藏品。八仙是给西王母祝寿,大概当年是给哪位老太太过寿的礼品。我们就在这四张画前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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