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散文集(24)

2025-10-10 评论

  “我回家去拿胶纸好了,”真真说。
  “那么远!路上又有车。你一个人不能——”
  “我们有浆糊,”看热闹的男孩说。
  “不行,浆糊一下子干不了。雅雅,你的发夹给爸爸。”
  他把断腿夹在鹤腹上。他举起风筝。大白鹤在风中神气地昂首,像迫不及待要乘风而去。三个女孩拍起手来。佩佩泪汪汪地笑起来。违建户的两个孩子也张口傻笑。
  “这次该你跑,雅雅,”他说。一听我数到三就跑。慢慢跑,不要太快。”
  雅雅兴奋得脸都红了。她牵着线向前走。其他的孩子跟上去。
  “好了好了。大家站远些!雅雅小心啊!一——二——三!”他立刻放开手。雅雅果然跑了起来。没有十几步,白鹤已经飘飘飞起。他立刻追上去。忽然窜出一条黄狗,紧贴在雅雅背后追赶,一面兴奋地吠着。雅雅吓得大叫爸爸。正惊乱间,雅雅绊到了什么,一跤跌了下去。
  他厉声斥骂那黄狗,一面赶上去,扶起雅雅。
  “不要怕,不要怕,爸爸在这里。我看看呢。膝盖头擦破一点皮。不要紧,回去搽一点红药水就好了。”
  几个小孩合力把黄狗赶走,这时,都围拢来看狼狈的雅雅。佩佩还在骂那只 “臭狗”。
  “你这个烂臭狗!我教我们的大鸟来把你吃掉!”真真说。
  “傻丫头,叫什么东西!这次还是爸爸来跑吧。”说着他捡起地上的风筝,和滚在一旁的线球。左边的鹤翅挂在一丛野草上,勾破了一个小洞。幸好出事的那只腿还好好地别在鹤身上。
  “姐姐跌痛了,我来拿风筝。”真真说。
  “好吧。举高点,对了,就这样。佩佩让开!大家都走开些!我要跑了!”
  他跑了一段路,回头看时,那白鹤平稳地飞了起来,两只黑脚荡在半空。孩子们拍手大叫。他再向前跑了二三十步,一面放出麻索。风力加强。那白鹤很潇洒地向上飞升,愈来愈高,愈远,也愈小。孩子们高兴得跳起来。
  “爸爸,让我拿拿看!”佩佩叫。
  “不行!该我拿!”真真说。
  “你们不会拿的,”他把线球举得高高的。“手一松,风筝不晓得要飞到哪里去了。”
  忽然孩子们惊呼起来。那白鹤身子一歪,一条细长而黑的东西悠悠忽忽地掉了下来。
  “腿又掉了!腿又掉了!”大家叫。接着那风筝失神落魄地向下坠落。他拉着线向后急跑,竭力想救起它。似乎,那白鹤也在作垂死的挣扎,向四月的风。
  “挂在电线上了!糟了!糟了!”大家嚷成一团,一面跟着他向水田的那边冲去,野外激荡着人声,狗声。几个小孩子挤在狭窄的田埂上,情急地嘶喊着,绝望地指划着倒悬的风筝。
  “用劲一拉就下来了,爸爸!”
  “不行不行!你不看它缠在两股电线中间去了?一拉会拉破的。”
  “会掉到水里去的。”雅雅说。
  “你这个死电线!”真真哭了起来。
  他站在田埂头上,茫然挂着松弛的线,看那狼狈而褴褛的负伤之鹤倒挂在高压线上,仅有的一只脚倒折过来,覆在破翅上面。那样子又悲惨又滑稽。
  “死电线!死电线!”佩佩附和着姐姐。
  “该死的电线!我把你一起剪断!”真真说。
  “没有了电线,你怎么打电话,看电视——”
  “我才不要看电视呢!我要放风筝!”
  这时,田埂上,河堤上,草坡上,竟围来了十几个看热闹的路人。也有几个是从附近的违建户中闻声赶来。最早的那个男孩子,这时拿了一根晒衣服的长竹竿跑了来。他接过竹竿,踮起脚尖试了几次,始终够不到风筝。忽然,他感到体重失去了平衡,接着身体一倾,左脚猛向水田里踩去。再拔出来时,裤脚管,袜子,鞋子,全没了水和泥。三个女孩子惊叫一声,向他跑来。到了近处,看清他落魄的样子,真真忽然笑出声来。雅雅忍不住,也笑起来,一面叫:
  “哎呀,你看这个爸爸!看爸爸的裤子!”
  接着佩佩也笑得拍起手来。看热闹的路人全笑起来,引得草坡上的黄狗汪汪而吠。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他气得眼睛都红了。雅雅,真真,佩佩吓了一跳,立刻止住了笑。他拾起线球,大喝一声“下来!”使劲一扯那风筝。只听见一阵纸响,那白鹤飘飘忽忽地栽向田里。他拉着落水的风筝,施刑一般跑上坡去。白鹤曳着褴褛的翅膀,身不由己地在草上颠踬扑打,纸屑在风中扬起,落下。到了堤上,他把残鹤收到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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