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该死的野鸟,”他暴戾地骂道。“我操你娘的屁股!看你飞到哪里去!” 他举起泥浆浓重的脚,没头没脑向地上踩去,一面踩,一面骂,踩完了,再狠命地猛踢一脚,鹤尸向斜里飞了起来,然后木然倒在路边。
“回家去!”他命令道。
三个小女孩惊得呆在一旁,满眼闪着泪水。这时才忽然醒来。雅雅捡起面目全非的空骸。真真捧着纠缠的线球。佩佩牵着一只断腿。三个女孩子垂头丧气跟在余怒犹炽的爸爸后面,在旁观者似笑非笑似惑非惑的注视中,走回家去。
午餐桌上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碗碟和匙箸相触的声音。女孩子都很用心地吃饭,连佩佩也显得很文静的样子在喝汤。这情形,和早餐桌上的兴奋与期待,形成了尖锐的对照。幸好妈妈不在家吃午饭,这种反常的现象,不需要向谁解释。三个孩子的表情都很委屈。真真泪痕犹在,和尘土混凝成一条污印子。雅雅的脸上也没有洗,头发上还黏着几茎草叶和少许泥土。这才想起,她的膝盖还没有搽药水。佩佩的鼻子上布满了雀斑和汗珠。她显然在想刚才的一幕,显然有许多问题要问,但不敢提出来,只能转动她长睫下的灵珠,扫视着墙角。顺着她的眼光看去,他看见那具已经支离残缺的鹤尸,僵倚在墙角的阴影里。他的心中充满了歉疚和懊悔。破坏和凌虐带来的猛烈快感,已经舍他而去。在盛怒的高潮,他觉得理直气壮,可以屠杀所有的天使。但继之而来的是迟钝的空虚。那鹤尸,那一度有生命有灵性的鹤骨,将从此弃在阴暗的一隅,任蜘蛛结网,任蚊蝇休憩,任蟑螂与壁虎与鼠群穿行于肋骨之间?伤害之上,岂容再加侮辱?
他放下筷子,推椅而起。
“跟爸爸来。”他轻轻说。
他举起鹤尸。他缓缓走进后园。他将鹤尸悬在一株月桂树上。他点起火柴。鹤身轰地一响烧了起来。然后是左翼。然后是熊熊的右翼。然后是仰睨九天的鹤首。女孩子们的眼睛反映着火光。飞扬的黑灰白烟中,他闭起眼睛。
“原谅我,白鹤。原谅我,舅舅。原谅我,原谅无礼的爸爸。”
“爸爸在念什么嘛?”真真轻轻问雅雅。
“我要放风筝,”佩佩说。一我要放风筝。”
“爸爸,再做一只风筝,好不好?”
他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他不知道,线的彼端究竟是什么?他望着没有风筝的天空。
一九六九年元旦
惊蛰以来,几场天轰地动的大雷雨当顶砸下,沙田一带,嫩绿稚青养眼的草木,到处都是水汪汪的,真有江湖满地的意思。就在这一片淋漓酣饱之中,蛙声遍地喧起,来势可惊。雨下听新蛙,阡陌呼应着阡陌,好像四野的水田,一夜之间蠢台都活了过来。这是一种比寂静更蛮荒的寂静。群蛙噪夜,可以当作一串串彼此引爆的地雷,不,水雷,当然没有天雷那么响亮,只能算天雷过后,满地隐隐的回声罢了。
不知怎地,从小对蛙鸣便有好感。现在反省起来,这种好感之中,不但含有乡土的亲切感,还隐隐藏着自然的神秘感,于是一端近乎水草,另一端却通于玄想和排境了。孔稚硅庭草不翦,中有蛙鸣。王晏闻之曰:“此殊聒人”,稚硅答曰: “我听鼓吹殆不及此。”所谓鼓吹,是指鼓钲箫笳之乐,足见孔稚珪认为人籁终不及天籁,真是蛙的知己。
沙田在南中国最南端的一角小半岛上,亚热带的气候,正是清明过了,谷雨方首。每到夜里,谷底乱蛙齐噪,那一片野籁袭人而来,可以想见在水浒草间,无数墨绿而黏滑的乡土歌手,正摇其长舌,鼓其白腹,阁阁而歌。那歌声此起彼落,一递一接,可说是一场“接力唱”。那充沛富足的中气,就像从春回夏凯的暖土里传来,生机勃勃,比黑人的灵歌更肥沃更深沉。夜蛙四起,我坐其中,听初夏的元气从大自然丹田的深处叱咤呼喝,漫野而来。正如韩愈所说:“天之于时也亦然,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冥冥之中,惟其实是夏的发言人,只可惜大家太忙了,无暇细听。当然,天籁里隐藏的天机,玄乎其立,也不是完全听得懂的。有时碰巧夜深人静,独自盘腿闭目,行瑜珈吐纳之术,一时血脉畅通,心境豁然,蛙声盈耳,浑然忘机,竟似户外鼓腹鼓噪者为我,户内鼓腹吐纳者为蛙,人蛙相契,与夏夜合为一体了。
但是有一种蛙却令我难以浑然忘机,那便是蛙中之牛,所谓牛蛙。大约在五年前的夏天,久旱无雨,一连几夜听到它深沉而迟缓的低哞,不识其为何物,只有暗自纳罕。不久,我存也注意到了。晚饭后我们在屋后的坡上散步,山影幢幢,星光幽诡之中,其声闷闷然,郁郁然,单调而迟滞地从谷底传来,一哼一顿,在山间低震而隐隐有回声,像巨人病中的呻吟。两人停下步来,骇怪了一会,猜想那不是谷底的牛叫,就是樟树滩村里那户人家在推磨。但那家的牛会这么一叠连声地眸之不休,那家的人会这么勤奋,走马灯似地推磨不停,又教我们好生不解。后来睡到床上,万籁寂寞,天地之间只有那谜样的魔样的怪声时起时歇,来枕边祟人。有时那声音一呼一应,节拍紧凑,又像是有两条牛在对吟,益增疑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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