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续久远。陽关的风雪,竟愈见凄迷。
王维诗画皆称一绝,莱辛等西方哲人反复讨论过的诗与画的界线,在他是可以
随脚出入的。但是,长安的宫殿,只为艺术家们开了一个狭小的边门,允许他们以
卑怯侍从的身份躬身而入,去制造一点娱乐。历史老人凛然肃然,扭过头去,颤巍
巍地重又迈向三皇五帝的宗谱。这里,不需要艺术闹出太大的局面,不需要对美有
太深的寄托。
于是,九州的画风随之黯然。陽关,再也难于享用温醇的诗句。西出陽关的文
人还是有的,只是大多成了谪官逐臣。
即便是土墩、是石城,也受不住这么多叹息的吹拂,陽关坍弛了,坍弛在一个
民族的精神疆域中。它终成废墟,终成荒原。身后,沙坟如潮,身前,寒峰如浪。
谁也不能想象,这儿,一千多年之前,曾经验证过人生的壮美,艺术情怀的弘广。
这儿应该有几声胡笳和羌笛的,音色*极美,与自然浑和,夺人心魄。可惜它们
后来都成了兵士们心头的哀音。既然一个民族都不忍听闻,它们也就消失在朔风之
中。
回去罢,时间已经不早。怕还要下雪。
□选自《文化苦旅》知识出版社·上海1992 我到过一个地方,神秘得像寓言,抽象得像梦境。
很多长住新加坡的人都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听我一说,惊讶万分。
是韩山元先生带我去的。韩先生是此地一家大报的高级编辑,又是一位满肚子
掌故的乡土历史学家。那天早晨,他不知怎么摸开了我住所的大铁门,从花园的小
道上绕到我卧室的南宫下,用手指敲了敲窗框。我不由林然一惊,因为除了一位轻
手轻脚的马来亚园丁,还从来没有人在这个窗下出现过。
他朝我诡秘地一笑,说要带我去一个很少有人知道的奇怪地方。我相信了他,
他一定会发现一点什么的,就冲他绕来绕去绕到我这个窗下的劲头。
我打开大门,那里还等着两位女记者,韩先生的同事,也算我在这里的学生。
她们都还年轻,对探幽索秘之类的事,兴趣很大。于是,一行四人。
其实韩先生也不太记得路了。在车上他托着下巴,支支吾吾地回忆着、嗫嚅着。
驾车的女记者每到岔道口就把车速放慢,好让他犹豫、判断、骂自己的记性*。韩先
生寻路的表情越艰难,目的地也就变得越僻远、越离奇。
目的地竟是一个坟地。
新加坡的坟地很多,而且都很堂皇。漂泊者们葬身他乡已经够委屈的了,哪能
不尽量把坟地弄得气派一点?但是,这个坟地好生奇特,门面狭小,黑色*的旧铁栏
萎萎缩缩。进得里面才发现占地不小,却冷冷清清不见一个人影。一看几排墓碑就
明白,这是日本人的坟地。
“世界上没有哪一个坟地比它更节俭的了。你看这个碑”,韩先生用手一指,
那只是许多墓碑中的一个矮小的方尖碑,上面刻着六个汉字:
纳骨一万余体
碑下埋着的,是一万余名侵略东南亚的“皇军”的骨灰。
“再看那边,”顺着韩先生的指点,我看到一片广阔的草地上,铺展着无数星
星点点的小石桩,“一个石桩就是一名日本妓女,看有多少!”
用不着再多说话,我确实被震动了。人的生命,能排列得这样紧缩,挤压得这
样局促么?而且,这又是一些什么样的生命啊。一个一度把亚洲搅得晕晕乎乎的民
族,将自己的媚艳和残暴挥洒到如此遥远的地方,然后又在这里划下一个悲剧的句
号。多少情笑和呐喊,多少脂粉和鲜血,终于都喑哑了,凝结了,凝结成一个角落,
凝结成一种躲避,躲避着人群,躲避着历史,只怀抱着茂草和鸟鸣,怀抱着羞愧和
罪名,不声不响,也不愿让人靠近。
是的,竟然没有商人、职员、工人、旅游者、水手、医生跻身其间,只有两支
最喧闹的队伍,浩浩荡荡,消失在这么一个不大的园子里。我们不能不把脚步放轻,
怕踩着了什么。脚下,密密层层的万千灵魂间,该隐埋着几堆日本史,几堆南洋史,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余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