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尼老师,你明知有那么多人听课,向我提这么难的问题为什么不事先打个招呼呢?
后来终于想通:这便是学者,半点机巧也不会。
哪怕是再稚嫩的目光,也能约略辨识学问和人格的亮度。我们当时才十四五岁
吧,一直傻傻地想着感激这些老师的办法,凭孩子们的直觉,这些老师当时似乎都
受着或多或少的政治牵累,日子过得很不顺心。到放寒假,终于有了主意,全班同
学约定在大年初一到所有任课老师家拜年。那时的中学生是买不起贺年片的,只能
凑几张白纸自己绘制,然后成群结队地一家家徒步送去。说好了,什么也不能吃老
师家的,怯生生地敲开门,慌忙捧上土土的贺年片,嗫嚅他说上几句就走。老师不
少,走得浑身冒汗,节日的街道上,一队匆匆的少年朝拜者。
我和曹齐代表全班同学绘制贺年片。曹齐当时就画得比我好,总该是他画得多
一点,我负责写字。不管画什么,写什么,也超不出10多岁的中学生的水平。但是,
就是那点稚拙的涂划,竟深深地镌刻在一位长者的心扉间,把30年的岁月都刻穿了。
今日的曹齐,已是一位知名的书画家,在一家美术出版社供职。我曾看到书法
选集乃至月历上印有他的作品。画廊上也有他的画展。当他一听到穆尼老师的要求,
和我一样,把手上的工作立即停止,选出一张上好宣纸,恭恭敬敬画上一幅贺岁清
供,然后迅速送到我的学院。我早已磨好浓浓一砚墨,在画幅上端满满写上事情的
始末,盖上印章,再送去精细裱装。现在,这卷书画已送到穆尼老师手上。
老师,请原谅,我们已经忘记了30年前的笔墨,失落了那番不能复制的纯净,
只得用两双中年人的手,卷一卷30年的甜酸苦辣给你。
在你面前,为你执笔,我们头上的一切名号、头衔全都抖落了,只剩下两个赤
诚的学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才能超拔烦嚣,感悟到某种跨越时空的人间至
情。
凭借着这种至情,我有资格以30年前的中学生的身份对今天的青少年朋友说:
记住,你们或许已在创造着某种永恒。你们每天所做的事情中,有一些立即就会后
悔,有一些却有穿越几十年的重量。
其二
我在前面提到了30年前做中学生时一篇作文得奖的事,对这件远年小事还有几
句话想说。
大概在两年前吧,我中学时代的一位老师带给我一封很奇怪的信。收信人是我,
而信封上写的地址却是30年前的中学和班级。老师早已退休,这天去学校领薪水,
偶尔在收发室见到了这封信,他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受好奇心驱使,辛辛苦苦地
打听到我家地址,亲自送来了。
拆开信,终于明白,这是湖北北部农村的一位初中女学生写来的,前不久他们
学校发给学生一本新出版的《优秀作文选》,其中收了我30年前的那篇作文,署名
前依旧印了我当时的“番号”,于是这位中学生搞误会了。她很大方地称我“同学”,
而且建议每个月与她交换一篇作文,特别是交换那些“老师不喜欢而自己喜欢”的
作文。
送信来的老师搞清原委后笑了一下,立即又严肃地盯着我出神,好久,他很哲
理地说:“其实今天的她,就是我记忆中的你;今天的你,就是当年的我。”可不
是,这个农村小姑娘不期然地把人生的岁月涡旋在一起,使我和我的老师都晕眩起
来。她用稚嫩的笔画,把时间的沟壑干净利落地勾划掉了。
给她回信动了我不少脑筋。我生怕她知道真相后发窘,而我自己也愿意在一种
逝去长久的无忧无虑的纯净心态中与她对话一阵,但这弄不好会变成大人对小孩的
捉弄,最终还会使她伤心。犹豫再三,决定在回信中用一种非常轻松的口气与她谈
话,也不提我的职业,让她觉得这种书信往来极其正常和自然,只是在言词间很不
经意似地提一句,那是我很多年之前的作文。
看来孩子还是被惊吓了,她不知道该如何来对付这么一个大人,只能向父母亲
求援。父母亲都是中学语文教师,知道我,于是事情就更麻烦了。我收到她的第二
封来信的开头竟然是:“尊敬的教授……”
涡旋停止了,时间的沟壑依然生楞楞地横在眼前。
可以想象,以后的通信变得有点艰难。她非常想从我这里知道通向文学艺术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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