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散文集(20)

2025-10-10 评论

理解,他又能理解我能理解的么?当这些沟通尚未具备,我不能为了揭开这种30年
前后的人生折叠而引起老人心头哪怕淡淡一丝的窘态。
  你看,做一个中年人就是这样麻烦,仅仅为了一篇早年的作文,刚刚还在设法
如何不使湖北那位小姑娘受窘,转眼又要把这个难题转向一位老人。多少年后,当
我也成了老人,那位湖北小姑娘会不会也来这样慰抚我呢?到那时,我能不能感受
到这种慰抚呢?
  小事一桩,但细想之下,百味皆备,只能莫名地发一声长长的感叹,感叹人生
的温馨和苍凉,感叹岁月的匆迫和绵长。
  西方一位哲人说,只有饱经沧桑的老人才会领悟真正的人生哲理,同样一句话,
出自老人之口比出自青年之口厚重百倍。对此,我不能全然苟同。哲理产生在两种
相反力量的周旋之中,因此它更垂青于中年。世上一切真正杰出的人生哲学家都是
在中年完成他们的思想体系的。到了老年,人生的磁场已偏于一极、趋于单相中年
人不见得都会把两力交汇的困惑表达成哲理的外貌,但他们大多置身于哲理的磁场
中。我想,我在30年前是体会不到多少人生的隐秘的,再过30年已在人生的边沿徘
徊,而边沿毕竟只是边沿。因此且不说其他,就对人生的体味论之,最有重量的是
现在,是中年。为此,我为短文《三十年的重量》写下这个续篇。   1988年12月15日。
  我家住在上海西南角龙华。这是一个古老的地名,一闭眼睛,就能引出不少远
年遐想。但在今天上海市民心目中,龙华主要成了一个殡仪馆的代名词。记得两年
前学院宿舍初搬来时,许多朋友深感地处僻远,不便之处甚多。一位最达观的教师
笑着说:“毕竟有一点方便,到时候觉得自己不行了,用不着向殡仪馆叫车,自己
慢慢走去就是。”蒋星煜先生立即安慰道:“它不至于只会就地取材。”
  我素来是乐天派,相信可以把这样的笑话轻松地说它几十年。最近竟然病了,
而且不轻,说笑话稍稍有点勉强。请了病假,把学院的杂事推给几位朋友,又有点
空闲读文学作品了。昨夜读的是霍达的《国殇》,才读两页,纸页就被泪水浸湿。
他们也是中年,他们也是教授,全死了。
  返观自身,我有权利说一点他们的死因。单为一项工作奋斗,再累也累不死人。
最痛楚的是生命的分裂。已经被书籍和学问铸就了一大半生命,又要分匀出去一大
半来应付无穷的烦人事。每件事都是紧迫的,无可奈何的,甚至是堂皇庄严的。于
是,只好在敲门声和电话铃不会再响起的半夜,用凉水抹一把脸,开始翻开书籍、
铺展文稿、拆阅来信。这又是一个世界,自己正与各国同行征战。从来没有在这种
征战中认输的习惯,那就捂住呵欠,用杯杯浓茶来呐喊助威。天色*微明,过几个小
时又得去开会、谈话。累?当然,但想想在军垦农场拼命的当年,对自己身体忍耐
力的自信又悄悄回来。闹钟响了,立即起床,全不理会病魔早已在屋角等待。
  我今天不用上班,睡足了起身,提个篮子去买菜。菜场很远,要走过古塔和古
寺。身体不好,走得慢一点,多看看古塔和古寺吧。这地方实在是有年代了,连唐
朝的皮日休过龙华时都有一种怀古感:
  
  今寺犹存古刹名,
  草桥霜滑有人行。
  尚嫌残月清光少,
  不见波心塔影横。

  想着这么漫长的历史,心气又立即浮动起来,真想动笔。这一年我一直在《收
获》杂志上连载《文化苦旅》,想借山水古迹探寻中国文人艰辛跋涉的脚印。这项
写作被一个坚拒日久的行政任命阻断了,但龙华真需要补一篇。那么苍老的目光通
视着一座近代都市的兴衰,其中很有一些可说的话。哪怕是最浮滑的近代上海文人,
他们的精神幅度也不能不往来于古老的历史和现代的潮流之间。对这个课题研究得
特别出色*的是历史学家陈旭麓教授,应该把他论中国近代知识分子人格结构和海派
特征的文章,再找出来读一读。
  买菜回来,赶快走进书房,陈旭麓教授的文章怎么也找不到,电话铃响了,接
来一听,脸色*大变。我又不能不相信神秘的超自然力量了。电话中分明说的是:
“陈旭麓教授的遗体告别仪式,今天下午2时在龙华殡仪馆举行!”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余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