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散文集(22)

2025-10-10 评论

有不真实的外貌,但既然能与不同时空间无数传说者的感悟对应起来,也就有了某
种深层真实;实物证据有真实的外貌,但世界万事行化为各种实物形态的过程实在
隐伏着大量的随机和错位。靠龙华塔中北宋年间的砖料当然不能确证塔的初建年代,
但倘若依据孙权建塔的传说,那时龙华地区应还是海水漫漫,间或有一些零星渔户、
芦获荒滩。也许吧,在一个无法敲实的年代,一位远行的高僧登岸了,他要去的是
建业(今南京)或其他比较著名的地方,先在这海边茅棚中歇歇脚。渔民由于成天
与灾难周旋,凶吉难卜,特别容易接受高僧口中善恶报应的布道,于是天长日久,
渔会间渐渐有了僧寮,也开始产生了建造比较简陋的镇海之塔的可能。我在上文中
了!述了唐代诗人皮日休的诗,想以此说明龙华寺和龙华塔在唐代诗人眼中已是一
种古迹,但皮日休的诗本身也并不是确证无疑的。拙文被收到一个集子中时资深的
责任编辑左泥先生还曾为此诗向我查问,我告诉他,此诗未见诸《皮子文薮》,而
见于康熙年间的《上海县志》,1936年柳亚子等编的《上海研究资料》也有引述。
我们姑且相信了吧,相信康熙年间史志编纂者们起码的负责精神,相信应该有比较
著名的诗人到过这个地方并留下声音。在一定的时候,历史常常得求助于诗人。历
史在明明暗暗地搭建着过程,把过程中的愁苦和感叹留给诗人,但正由于此,诗人
的感叹也就成了历史的旁证。
  皮日休曾参加过黄巢起义,但据说龙华正是在这次起义中遭到过不小的破坏,
致使他来的时候已一片寥落。大概在皮日休来后又过了100年左右,景象更是不济了,
公元978年,北宋吴越忠懿王钱俶常夜泊海上,风雨骤至,但在朦胧中只见岸边草莽
间有一种奇怪的光在闪耀,而且还隐隐听到了钟梵声,钱俶常忙问这是什么地方,
随从人员告诉他,这是古龙华寺的地基,早成废墟。钱椒常觉得这天晚上上天对他
投下了启示和期待,立即下令重建,这就是至今塔砖塔基上能找出那个年代印记的
原因吧。不管怎么说,从那时开始,龙华塔就像奠基标杆一样一直挺拔地插上在这
块土地上了。如果要我们站在今天的方位像星象学家一样来破译钱俶常那夜看到的
奇光和钟梵,那么不妨说,这种异相所预示的内容要大得多,或许已在预示着多少
年后这儿将出现普天之下最密集的人群海潮般的聚合呢。
  但是,历史之神并没有因为龙华是终将出现的世界级大都市上海的奠基标杆而
对它有特殊的估护。谁也不知道它的宿命,只得听任兵燹、倭寇一次次将它破坏,
然后又有一批苦行僧含辛茹苦一次次把它修建。几大佛教名山一直香烟缭绕地堂皇
在那里,而可怜的龙华寺却历来没有受到各代佛教界的重视,甚至连住持或驻锡龙
华寺的著名僧人也几乎都进不了高僧传记和佛教史籍,尽管他们经常要承担募款重
修的任务,对佛教事业的贡献并不比名山僧人少。今天,我们可以勉强从历朝上海
县志中找见龙华寺众多住持的名字,但往往什么材料也没有留下,而如所周知,名
字也仅止于法名。
  一个又一个,一代接一代,飘然而来,溘然而逝,终于留下了塔寺,留下了钟
梵,留下了衣钵;而对文化学者们来说,则是留下了一个特定方域的远年标仅,一
个长江下游民众精神皈依的佐证,一个长久的属于海边的希望,一个不息地析祷昌
盛的记忆。
  是无数的历史寂寞,铸就了强悍的历史承传。在此,存在着一种超越宗教的文
化启悟。孤标独立的龙华塔只想舐风蘸雨,在悠悠蓝天上默然划过,而不想在《高
僧传》上记下一笔。且把现代的繁盛看成可以对之拈花一笑的大法会吧,承受过历
史之神诏喻的文化灵魂,最终还要归于冷清和沉潜。   人真是奇怪,蜗居斗室时,满脑都是纵横千里的遐想,而当我在写各地名山大
川游历记的时候,倒反而常常有一些静定的小点在眼前隐约,也许是一位偶然路遇
的老人,也许是一只老是停在我身边赶也赶不走的小鸟,也许是一个让我打了一次
瞌睡的草垛。有时也未必是旅途中遇到的,而是走到哪儿都会浮现出来的记忆亮点,
一闪一闪的,使飘飘忽忽的人生线络落下了几个针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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