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散文集(29)

2025-10-10 评论

量,笔头很轻,但五簏子加在一起,也总该有一二百斤吧。唐代书法家怀素练字,
用坏的笔堆成了一座小丘,他索性*挖了一个坑来掩埋,起名曰“笔冢”。没有那么
多的纸供他写字,他就摘芭蕉叶代纸,据说,近旁的上万株芭蕉都被他摘得光秃秃
的。这种记载,即便打下几成折扣,仍然是十分惊人的。如果仅仅为了练字谋生,
完全犯不着如此。
  “古墨轻磨满几香,砚池新浴灿生光”。这样的诗句,展现的是对一种生命状
态的喜悦。“非人磨墨墨磨人”,是啊,磨来磨去,磨出了一个个很道地的中国传
统文人。
  在这么一种整体气氛下,人们也就习惯于从书法来透视各种文化人格。颜真卿
书法的厚重庄严,历来让人联想到他在人生道路上的同样品格。李后主理所当然地
不喜欢颜字,说“真卿得右军之筋而失之粗鲁”,“有指法而无佳处,正如叉手并
脚田舍汉。”初次读到这位风流皇帝对颜真卿的这一评价时我忍不住笑出了声,从
他的视角看去,说颜字像“叉手并脚田舍汉”是非常贴切的。这是一个人格化的比
喻,比喻两端连着两种对峙的人格系统,往返观看煞是有趣。
  苏东坡和董其昌也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文人。在董其昌看来,浓冽、放达、执著
的苏东坡连用墨都太浓丽了,竟讥之为“墨猪”。他自己则喜欢找一些难贮墨色*的
纸张,滑笔写去,淡远而又浮飘。
  赵孟頫的字总算是漂亮的了,但是耿直侠义的傅青主却由衷地鄙薄。他实在看
不惯赵孟頫以赵宋王朝亲裔的身份投降元朝的行为,结果从书法中也找出了奴颜媚
骨。他说:“予极不喜赵子昂,薄其人,逸恶其书。”他并不是故意地以人格取消
书法,只要看他自己的书法,就会知道他厌恶赵书是十分真诚的。他的字,通体古
拙,外逸内刚。
  有些书法家的人格更趋近自然,因此他们的笔墨也开启出另一番局面。宋代书
法家政黄牛喜欢揣摩儿童写的字,他曾对秦观说:“书,心画也,作意则不妙耳。
故喜求儿童字,观其纯气。”汉代书法家蔡邕则一心想把大自然的物象纳入笔端,
他说:“凡欲结构字体,皆须像其一物,若鸟之形,若虫食禾,若山若树,纵横有
托,运用合度,方可谓书。”这些书法家在讲写字,更在吐露自己的人生观念、哲
学观念、宗教观念。如果仅仅就书法技巧论,揣摩儿童笔画,描画自然物象,不是
太离谱了么?只有把书法与生命合而为一的人,才会把生命对自然的渴求转化成笔
底风光。
  在我看来,书法与主客观生命状态的关系,要算韩愈说得最生动。他在《送高
闭上人序》中说及张旭书法时谓:“往时张旭善草书,不治他技,喜怒窘穷,忧悲
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观于物,见山
水崖谷,鸟兽虫鱼,草木之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
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故旭之书,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终其
身而名后世。”记得宗白华先生就曾借用这段话来论述过中国书法美学中的生命意
识。
  宗白华先生是在研究高深的美学,而远在唐朝的韩愈却在写着一篇广传远播的
时文。韩愈的说法今天听来颇为警策,而在古代,却是万千文人的一种共识。相比
之下,我们今天对笔墨世界里的天然律令,确已渐渐生疏。
  文章写到这里,很容易给人造成一个误会,以为古代书法可以与各个文人的精
神品格直接对应起来。“文如其人”、“书如其人”,这些简陋的观点确也时常见
之于许多文章。
  “文如其人”有大量的例外,这一点已有钱钟书先生作过列述。书法艺术在总
体上是一种形式美,它与人品的关系自然更加曲折错综。要说对应也只是一种“泛
化对应”,在泛化过程中交糅进了种种其他因素。
  不难举出,许多性*格柔弱的文人却有一副奇崛的笔墨,而沙场猛将留下的字迹
倒未必有杀伐之气。有时,人品低下、节操不济的文士也能写出一笔矫健温良的好
字来。例如就我亲眼所见,秦桧和蔡京的书法实在不差。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余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