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有了留学生和“烟土披里纯”。①
终于,有了化学分子式和数学定理。
①英文“灵感”一词的音译,五四前后常见诸报刊,有人还把这5个字写入白话
诗中。
毛笔文化的一统世界开始动摇了。起初,谁也没有想到新的时代会对遍洒中国
的无数枝毛笔过不去。大家先从文化的内容着眼,因内容而想到载体,于是提倡白
话文。毛笔只是一种手段性*的工具,对它的去留人们不大在意。
林琴南用文言文翻译了大量的外国文艺作品,用的当然是毛笔。懂外文的助手
们捧着原著把文意口述给他听,他的毛笔在纸页上飞快地舞动着,一页又一页,一
叠又一叠,一本又一本,涌向书肆,散落到无数青年手上。这或许是中国毛笔文化
极成功的一次后期呈现,你看,就凭着毛笔和文言文,不是把城外的新文艺生动地
介绍了么?它不是已经适应了新的时代和世界潮流了么?谁说旧瓶不能装新酒呢?
但是,喝了新酒的人渐渐上了瘾,他们开始用疑惑的眼光来打量这家专做二道
生意的林氏酒坊。他们发现了原装酒,一喝,劲儿大多了,他们不再满足林琴南手
上那只古色*古香的小酒坛。
许多新文化的迷醉者因林译小说的启蒙而学了外文,因学外文而放弃了毛笔。
毛笔之外的天地是那么广阔,他们变得义无返顾。
林琴南握着毛笔的手终于颤抖了。他停止了翻译,用毛笔写下了声讨白话文兼
及整个新文化的愤怒檄文。他的文章,是对毛笔文化的一次系统维护。人们对这位
老人怀着一种复杂的情感:他是窗户的开启者,又是大门的把守者。他可以用毛笔
指点一些什么,却绝不允许让毛笔文化的整体构架涣散。
相比之下,当时新文化的斗士们却从容得多,除了蔡元培给林琴南写了一封回
信,刘半农假冒“王敬轩”给他开了个玩笑,没有再与这位老人多作争辩。他们洞
悉世界大潮和时代走向,信心十足,忙着干许多更重要的事。他们没有更多的精力
与一种顽固的逻辑怪圈纠缠日久,对于他们自己也在用的毛笔,更不作任何攻难。
新文化队伍中的人士,写毛笔字在总体上不如前代。他们有旧学根基,都能写;
但当主要精力已投注到新的文化方式之后,笔墨的优劣已不是他们的价值系统中的
敏感部位。陈独秀和胡适的毛笔字都写得一般,鲁迅、郭沫若、茅盾写得较好,鲁、
郭两位或许还能跻身书法家的行列。对他们来说,毛笔字主要已成为一种并不强悍
的工具形态。“文房四宝”,已完全维系不住他们的人格构架。
然而,事情又一次地出现了负面。
毛笔文化既然作为一个完整的世界存在过数千年,它的美色*早已锻铸得极其灿
烂。只要认识中国字,会写中国字,即便是现代人,也会被其中温煦的风景所吸引。
吸引得深了,还会一步步登堂入室,成为它的文化圈中新的成员。
五四文化新人与传统文化有着先天性*的牵连,当革新的大潮终于消退,行动的
方位逐渐模糊的时候,他们人格结构中亲近传统一面的重新强化是再容易不过的。
像一个浑身湿透的弄潮儿又回到了一个宁静的港湾,像一个筋疲力尽的跋涉者走进
了一座舒适的庭院,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中国文化的帆船,永久载有这个港湾的
梦;中国文人的脚步,始终沾有这个庭院的土。因此,再壮丽的航程,也隐藏着回
归的路线。
我们很难疾言厉色*,说这种回归是叛变。文化人格学的阐释,要比社会进化论
达观得多。中国的事情总是难办,重要原因就在于有这一幅幅文化人格图谱不易索
解。
陈独秀够激进的了,但他在杭州遇到沈尹默时,却首先批评了这位青年书法家
的字:“昨天看见你写的一首诗,诗很好,字则其俗在骨。”对这句话,沈尹默刻
骨铭心。沈尹默后来也写写白话诗,但主要精力却投注在书法上,终身不懈。成了
中国现代毛笔文化的一个重要孑遗。
周作人不失为五四前期头脑特别清醒的斗士之一,他竟能在本世纪初年就一把
抓住人的主题,提出“人的文学”的口号,在人文理性*品格上明显地高人一筹。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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