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去,悠悠然地,不管它潮涨潮退、云起云落。
以某种板正的观念看来,花市和早茶,只是生活的小点缀,社会大事多得很,
哪能如此迷醉。种种凌厉的号令远行千里抵达广州,已是声威疏淡,再让它旋入花
丛和茶香,更是难以寻见。“广州怎么回事?”有人在吆喝。广州人好像没有听见,
嘟哝了一声很难听懂的广州话,转身唤了嗅花瓣,又端起了茶盏。
广州历来远离京城,面对大海。这一方位使它天然地与中国千年封建传统构成
了逆反。千里驿马跑到这里已疲倦不堪,而远航南洋的海船正时时准备拔错出发。
当驿马实在搅得人烦不胜烦的时候,这儿兀兀然地站出了康有为、梁启超、黄
遵宪、孙中山,面对北方朗声发言。一时火起,还会打点行装,慷慨北上,把事情
闹个青红皂白。北伐,北伐,广州始终是北伐的起点。
北上常常失败。那就回来,依然喝早茶、逛花市,优闲得像没事人一样,过着
世俗气息颇重的情感生活。
这些年,广州好像又在向着北方发言了,以它的繁忙,以它的开放,以它的勇
敢。不过这次发言与以前不同,它不必暂时舍弃早茶和花市了,浓浓冽冽地,让慷
慨言词拌和着茶香和花香,直飘远方。
像我这样一个文人,走在广州街上有时也会感到寂寞。倒也不是没有朋友,在
广州,我的学生和朋友多得很,但他们也有寂寞。我们都在寻找和期待着一种东西,
对它的创造,步履不能像街市间的人群那样匆忙,它的功效,也不像早茶和花市,
只满足日常性、季节性的消耗。 近代以来,上海人一直是中国一个非常特殊的群落。上海的古迹没有多少好看
的,到上海旅行,领受最深的便是熙熙攘攘的上海人。他们有许多心照不宣的生活
秩序和内心规范,形成了一整套心理文化方式,说得响亮一点,可以称之为“上海
文明”。一个外地人到上海,不管在公共汽车上,在商店里,还是在街道间,很快
就会被辨认出来,主要不是由于外貌和语言,而是这种上海文明。
同样,几个上海人到外地去,往往也显得十分触目,即使他们并不一定讲上海
话。
一来二去,外地人恼怒了。几乎全国各地,对上海人都没有太好的评价。精明、
骄傲、会盘算、能说会道、自由散漫、不厚道、排外、瞧不大起领导、缺少政治热
情、没有集体观念、对人冷淡、吝啬、自私、赶时髦、浮滑、好标新立异、琐碎,
世俗气……如此等等,加在一起,就是外地人心目中的上海人。
全国有点离不开上海人,又都讨厌着上海人。各地文化科研部门往往缺不了上
海人,上海的轻工业产品用起来也不错,上海向国家上缴的资金也极为可观,可是
交朋友却千万不要去交上海人。上海人出手不大方,宴会桌上喝不了几杯酒,与他
们洽谈点什么却要多动几分脑筋,到他们家去住更是要命,既拥挤不堪又处处讲究。
这样的朋友如何交得?
这些年,外地人富起来了,上海人精明到头还是十分穷困。这很让人泄气。去
年有一天,在上海的一辆电车上,一个外地人碰碰撞撞干扰了一位上海妇女,象平
时每天发生的一样,上海妇女皱一下眉,轻轻嘟囔一句:“外地人!”这位外地人
一触即发,把历来在上海所受的怨气全都倾泄出来了:“我外地人怎么了?要比钱
吗?我估量你的存款抵不上我的一个零头;要比文化吗?我的两个儿子都是大学毕
业生!”是啊,上海人还有什么可骄傲的呢?听他讲罢,全车的上海人都发出酸涩
的笑声。
上海人可以被骂的由头比上面所说的还要多得多。比如,不止一个扰乱了全国
的政治恶棍是从上海发迹的,你上海还有什么话说?不太关心政治的上海人便惶惶
然不再言语,偶尔只在私底下嘀咕一声:“他们哪是上海人?都是外地来的!”
但是,究竟有多少地地道道的上海人?真正地道的上海人就是上海郊区的农民,
而上海人又瞧不起“乡下人”。
于是,上海人陷入了一种无法自拔的尴尬。这种尴尬远不是自今日起。依我看,
上海人始终是中国近代史开始以来最尴尬的一群。
剖视上海人的尴尬,是当代中国文化研究的一个沉重课题。荣格说,文化赋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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