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象就大不一样了。牯岭已是:
沿山洋房数百幢,华街亦有数百家,……岭上为西人避暑之地,设有教堂布教,
并设医院,利济贫民。此间夏令时,寒暑表较九江低二十度,故至地道暑者甚众,
昔日山林,今为廛市。
据此可以推断,庐山的文化形象是在本世纪初年发生重大变化的,变化的契机
是“西人避暑”,而结果则是以西方文明为先导的热闹。散落在各处山间的寺院依
然香火不断,但操纵它们兴衰的重要杠杆已是牯岭的别墅、商市、街道。总的说来,
这儿已不是中国文人的世界。
唐代钱起咏庐山诗云:“只疑云雾窟,犹有六朝僧。”但如今云雾飘散开去,
露出来的却是一个个中外“大官人”、“大商贾”的面影。
当然也还是有不少文人来玩玩的。本世纪20年代有一位诗人就在庐山住过一个
半月,但他每天听到的,已不是山风虫鸣,而是石工筑路造房的号子声。他从这号
子里听出了石工的痛苦,写了一首十分奇特的《庐山石工歌》,想把号子传达给读
者。读着徐志摩的这首诗不难感悟到,这号子唤来了达官贵人们的一座座别墅,这
号子在驱逐着诗人和他的同行们下山。
过不了几年,又有一位文人在山上住了几天便急急下来。他刚刚被一个巨大的
政治旋涡放逐,但庐山并不是避身之所,他很快发现这里也是一个风声鹤唤的焦点。
他下山了,到了上海,又到东京,写了一篇《从牯岭到东京》,不久,“茅盾”这
个名字便出现于中国文坛。
此后,越来越多的政治活动、外交谈判、军事决定产生于庐山。密密层层的云
雾,藏进了中国现代史的神秘经纬。
难道,庐山和文人就此失去了缘分?庐山没有了文人本来也不太要紧,却少了
一种韵味,少了一种风情,就像一所庙宇没有晨钟暮鼓,就像一位少女没有流盼的
眼神。没有文人,山水也在,却不会有山水的诗情画意,不会有山水的人文意义。
天底下的名山名水大多是文人鼓吹出来的,但鼓吹得过于响亮了就会迟早引来
世俗的拥挤,把文人所吟咏的景致和情怀扰乱,于是山水与文人原先的对应关系不
见了,文人也就不再拥有此山此水。看来,这是文人难于逃脱的悲哀。
我们这帮子开会的文人一有空闲就随着摩肩接踵的旅游者游览庐山各个风景点,
东林寺、秀峰、锦绣谷、天桥、仙人洞、小天池、白鹿洞书院、黄龙潭、五老峰……
一一看过去,眼前有古人留下的诗。脚下有平整光洁的路,耳边有此起彼伏的叫卖,
轻轻便便,顺顺当当。在这种情况下,没有可能以自身的文化感悟与山水构成宁静
的往还、深挚的默契,只好让文人全都蜕脱成游人。
就在这种不无疲顿的情况下突然听到有一个去处,路遥而景美,连李白都没有
去过,一下子把我们全都激动起来了。那便是三叠泉。趁一天休会,结伴上路。
早就听说那是一条极累人的路,但劳累对于1979年的中国文艺理论家们都还不
太在意,摆脱劫难不久,对承受辛苦的自信心还有充分的贮留。
话虽这么说,这条路也实在是够折腾人的了。一次次地上山,又一次次地下山,
山又高,路又窄,气力似乎已经耗尽,后来完全是麻木地抬腿放腿、抬腿放腿。山
峰无穷无尽地一个个排列过去,内心已无数次地产生了此行的后悔,终于连后悔的
力气也没有了,只得在默不作声中磕磕绊绊地行进。就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突然与
古代文人产生过对深切的认同。是的,凡是他们之中的杰出人物,总不会以轻慢浮
滑的态度来面对天地造化,他们不相信人类已经可以盛气凌人地来君临山水,因此
总是以极度的虔诚、极度的劳累把自己的生命与山水熔铸在一起,读他们的山水诗
常常可以感到一种生命脉流的搏动。在走向三叠泉的竭尽全部精力的漫漫山道上,
我终于产生了熔铸感,生命差不多已交付给这座山了,一切就由它看着办吧。
不知何时,惊人的景象和声响已出现在眼前。从高及云端的山顶上,一幅巨大
的银帘奔涌而下,气势之雄,恰似长江黄河倒挂。但是,猛地一下,它撞到了半山
的巨岩,轰然震耳,溅水成雾。它怒吼一声,更加狂暴地冲将下来,没想到半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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