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散文集(65)

2025-10-10 评论

又撞到了第二道石嶂。它再也压抑不住,狂呼乱跳一阵,拼将老命再度冲下,这时
它已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亡命徒的队伍,决意要与山崖作一次最后的冲杀。它挟带
着雷霆窜下去了,下面,是深不可测的峡谷,究竟冲杀得如何,看不见了。它的最
后归宿如何,无人知晓,但它绝对不会消亡,因为我们已经看到,哪怕接二连三地
阻遏它、撞击它,它都没有吐出一声呜咽,只有怒吼,只有咆哮。
  我们这些人的身心全都震撼了。急雨般的飞水喷在我们身上,谁也没有逃开,
反都抬起头来仰望,没有感叹,没有议论,默默地站立着,袒示着湿淋淋的生命。

  终于,我们找到了一种对应,一种在现代已经很少的对应。
  记得宋代哲学家朱熹很想一睹三叠泉风采而不得,曾在一封信中写道:“闻五
老峰下新泉三叠,颇为奇胜,计此生无由得至其下。”他请两位画家把它画下,带
给他看,看到画幅时他不断摩索,声声慨叹。这位年迈的哲学家也许已从画幅中看
出了一点远超一般山水奇景的东西,否则何来声声慨叹?但我敢说,没有亲临其境,
再有悟性*的哲人也揣想不出一个生命意义上的它。
  在古代,把三叠泉真正看仔细又记仔细了的还是那位不疲倦的旅行家徐霞客,
可惜他太忙碌,到哪儿都难于静定,不能要求他产生太深的感悟。
  我不知道在不断开发庐山的过程中会不会有一天能开通到达三叠泉的汽车路或
吊山索道,能构筑起可以像徐霞客那样观察这个神奇瀑布全貌的现代观景台。但毫
无疑问,到了那时,我们今天好不容易找到的感悟和对应也将失去。“文章憎命达”,
文人似乎注定要与苦旅连在一起。
  1990年夏天,庐山举行文化博览会,主办单位发来请柬要我去讲学。
  我因事未能成行。但一展请柬,仿佛看到了牯岭更为热闹的街市,山间更为拥
挤的人群。凝神片刻,耳边又响起三叠泉的轰鸣。
  不久听去了回来的朋友说,文化博览会是一个吸引游客的举动,所邀学者的名
字都张贴成了海报,听课者就是愿意走进来听听的过往游人。
  文人以一种更奇特的方式出现在庐山上了,地位似乎也不低,但至少我还难于
适应。也许庐山又走上了一段新的旅程?也许它能在熙熙攘攘中构建出一种完全出
乎我们意想之外的文化与名胜的对应?
  一阵云雾又飘到了我的眼底。
      在国外,曾有一个外国朋友问我:“中国有意思的地方很多,你能告诉我最值得去的一个地方吗?一个,请只说一个。”
    这样的提问我遇到过许多次了,常常随口吐出的回答是:“三峡!”
    顺长江而下,三峡的起点是白帝城。这个头开得真漂亮。
    对稍有文化的中国人来说,知道三峡也大多以白帝城开头的。李白那首名诗,在小学课本里就能读到。
    我读此诗不到10岁,上来第一句就误解。“朝辞白帝彩云间”,“白帝”当然是一个人,李白一大清早与他告别。这位帝王着一身缟白的银袍,高高地站立在山石之上。他既然穿着白衣,年龄就不会很大,高个,瘦削,神情忧郁而安详,清晨的寒风舞弄着他的飘飘衣带,绚丽的朝霞烧红了天际,与他的银袍互相辉映,让人满眼都是光色*流荡。他没有随从和侍卫,独个儿起了一个大早,诗人远行的小船即将解缆,他还在握着手细细叮咛。他的声音也像纯银一般,在这寂静的山河间飘荡回响。但他的话语很难听得清楚,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他就住在山头的小城里,管辖着这里的丛山和碧江。
    多少年后,我早已知道童年的误解是多么可笑,但当我真的坐船经过白帝城的时候,依然虔诚地抬着头,寻找着银袍与彩霞。船上的广播员正在吟诵着这首诗,口气激动地介绍几句,又放出了《白帝托孤》的乐曲。猛地,山水、历史、童年的幻想、生命的潜藏,全都涌成一团,把人震傻。
    《白帝托孤》是京剧,说的是战败的刘备退到白帝城郁闷而死,把儿子和政事全都托付给诸葛亮。抑扬有致的声腔飘浮在回旋的江面上,撞在湿漉漉的山岩间,悲忿而苍凉。纯银般的声音找不到了,一时也忘却了李白的轻捷与潇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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