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他开了一爿小店。”
陈米根这位几十年前的好朋友本来就是我要拜访的,那天上午,我踏雪找到了
他的小店,就在小学隔壁。两人第一眼就互相认出来了,他极其热情,寒暄过一阵
后,从一个木箱里拿出两块芝麻饼塞在我手里,又沏出一杯茶来放在柜台上。店堂
里没有椅子,我们就站着说话。他突然笑得有点奇怪,凑上嘴来说:“还是告诉你
了吧,最后也瞒不住,这次买你家房子的正是我的儿子。我不出面,是怕伯母在价
格上为难。说来见笑,我那时到你家温习功课,就看中了你家的房子。伯母也真是,
几十年前就安上了玻璃窗!据说装了四次?”
这个话题谈下去对我实在有点艰难,我只好客气地打断他,打听河英的下落。
他说:“亏得你还记得她。山里女人,就那个样子了,成天干粗活,又生了一大堆
孩子,孩子结婚后与儿媳妇们合不来,分开过。成了老太婆了,我前年进山看到她,
连我的名字也忘了。”
就这样,三言两语,就把童年时代最要好的两个朋友都交割清了。
离开小店,才走几步就看到了我们的校门。放寒假了,校园里阒寂无人,我独
个儿绕围墙走了一圈便匆匆离开。回家告诉母亲,我明天就想回去了。母亲忧伤地
说:“你这一回去,再也不会来了。没房了,从此余家这一脉的后代真要浪迹天涯
了。”
第二天一早,我依然躺在被窝里凝视着雪岭。那个消失的红点,突然变得那么
遥远,那么抽象,却又那么震撼人心。难道,这红点竟是倏忽而逝的哈雷彗星?
迷迷糊糊地,心中浮现出一位早就浪迹天涯的余姓诗人写哈雷彗星的几句诗。
你永远奔驰在轮回的悲剧
一路扬着朝圣的长旗
一年前,我受死者生前之托,破天荒第一次写了一幅墓碑,碑文曰“酒公张先
生之墓”。写毕,卷好,郑重地寄到家乡。
这个墓碑好生奇怪。为何称为“酒公”,为何避其名号,为何专托我写,须从
头说起。
酒公张先生,与世纪同龄。其生涯的起点,是四明山余脉鱼背岭上的一个地名:
状元坟。相传宋代此地出过一位姓张的状元,正是张先生的祖先,状元死后葬于家
乡,鱼背岭因此沾染光泽,张姓家族更是津津乐道。但是,到张先生祖父的一代,
全村已找不到一个识字人。
张先生的祖母是一位贤淑的寡妇,整日整夜纺纱织布,积下一些钱来,硬要儿
子张老先生翻过两个山头去读一家私塾,说要不就对不起状元坟。张老先生十分刻
苦,读书读得很成样子,成年后闯荡到上海学生意,竟然十分发达,村中乡亲全以
羡慕的目光看着张家的中兴。
张老先生钱财虽多,却始终记着自己是状元的后代,愧恨自己学业的中断。他
把全部气力都花在儿子身上,于是,他的独生儿子,我们的主角张先生读完了中学,
又到美国留学。在美国,他读到了胡适之先生用英文写的论先秦逻辑学的博士论文,
决定也去攻读逻辑。但他的主旨与胡适之先生并不相同,只觉得中国人思绪太过随
意,该用逻辑来理一理。留学生中大家都戏称他为“逻辑救国论者”。20年代末,
张先生学成回国,在上海一家师范学校任教。那时,美国留学生已不如胡适之先生
回国时那样珍贵。师范校长客气地听完了他关于开设逻辑课的重要性*的长篇论述后,
莞尔一笑,只说了一句:“张先生,敝校只有一个英文教师的空位。”张先生木然
半晌,终于接受了英语教席。
他开始与上海文化圈结交,当然,仍然三句不离逻辑。人们知道他是美国留学
生,都主动地靠近过来寒暄,而一听到讲逻辑,很快就表情木然,飘飘离去。在一
次文人雅集中,一位年长文士询及他的“胜业”,他早已变得毫无自信,讷讷地说
了逻辑。文士沉吟片刻,慈爱地说:“是啊是啊,收罗纂辑之学,为一切学问之根
基!”旁边一位年轻一点的立即纠正:“老伯,您听差了,他说的是巡逻的逻,不
是收罗的罗!”并转过脸来问张先生:“是否已经到巡捕房供职?”张先生一愕,
随即明白,他理解的“逻辑”是“巡逻侦缉”。从此,张先生再也不敢说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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