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散文集(83)

2025-10-10 评论

  我见到他时他正静卧在床。我们的谈话从逻辑开始,我刚刚讲了几句金岳霖先
生的逻辑思想,他就抖抖索索地把我的手紧紧拉住。他说自己将不久人世,如有可
能,在他死后为他的坟墓写一方小字碑文;如没有可能,就写一幅“酒公张先生之
墓”。绝不能把名字写上,因为他深感自己一生,愧对祖宗,也愧对美国、上海的
师友亲朋。这个名字本身,就成了一种天大的嘲滤。
  我问他小字碑文该如何写,他神情严肃地斟酌吟哦了一番,慢吞吞地口述起来:

  
  酒公张先生,不知籍贯,不知名号,亦不知其祖宗世谱,只知其身后无嗣,孑
然一人。少习西学,长而废弃,颠沛流荡,投靠无门。一身弱骨,或踟蹰于文士雅
集,或颤慑于强人恶手,或惊恐于新世问诘,或惶愧于。幼者哄笑,栖栖遑遑,了
无定夺。释儒道皆无深缘,真善美尽数失落,终以浊酒、败墨、残肢、墓碑、编织
老境。一生无甚德守,亦无甚恶行,耄年回首,每叹枉掷如许粟麦菜蔬,徒费孜孜
攻读、矻矻苦吟。呜呼!故国神州,等莘学子,愿如此潦倒颓败者,唯张先生一人。

  述毕,老泪纵横。我当时就说,如此悲凉的文词,我是不愿意书写的。
  张先生终于跛着腿,走完了他的旅程。现在,我书写的七宁墓碑,正树立在状
元坟,树立在层层墓碑的包围之中。他的四周,全是他恣肆的笔墨。他竭力讳避家
族世谱,但三个坟,状元、张老先生和他的,安然并列,连成一线,像是默默地作
着他曾热衷过的逻辑证明。不管怎么说,这也算给故乡的山,添了小小一景。

    我国广大山区的邮电网络是什么年代健全起来的,我没有查过,记得早年在乡
间,对外的通信往来主要依靠一种特殊职业的人:信客。
  信客是一种私人职业,不受任何机构管理。这个地方外出谋生的人多了,少不
了要带几封平安家信、捎一点衣物食品的,方圆几十里又没有邮局,那就用得着信
客了。信客要有一点文化,知道各大码头的情形,还要一副强健的筋骨,背得动重
重的行李。
  细想起来,做信客实在是一件苦差事。乡间外出的人数量并不太多,他们又不
集中在一个城市,因此信客的生意不大,却很费脚力。如果交通方便也就用不着信
容了,信客常走的路大多七转八拐,换车调船,听他们说说都要头昏。信客如果把
行李交付托运也就赚不了什么钱,他们一概是肩挑、背驮、手提、腰缠,咬着牙齿
走完坎坷长途。所带的各家各户信件货物,品种繁多,又绝对不能有任何散失和损
坏,一路上只得反复数点,小心翼翼。当时大家都穷,托带费十分低廉,有时还抵
不回来去盘缠,信客只得买最差的票,住最便宜的舱位,随身带点冷馒头、炒米粉
充饥。
  信客为远行者们效力,自己却是最困苦的远行者。一身破衣旧衫,满脸风尘,
状如乞丐。
  没有信客,好多乡人就不会出远门了。在很长的时期中,信客沉重的脚步,是
乡村和城市的纽带。
  我家邻村,有一个信客,年纪不小了,已经长途跋涉了二三十年。
  他读过私塾,年长后外出闯码头,碰了几次壁,穷困潦倒,无以为生,回来做
了信客。他做信容还有一段来由。
  本来村里还有一个老信容。一次,村里一户人家的姑娘要出嫁,姑娘的父亲在
上海谋生,托老信客带来两匹红绸。老信客正好要给远亲送一份礼,就裁下窄窄的
一条红绸捆扎礼品,图个好看。没想到上海那位又托另一个人给家里带来口信,说
收到红绸后看看两头有没有画着小圆圈,以防信客做手脚。这一下者信客就栽了跟
头,四乡立即传开他的丑闻,以前叫他带过东西的各家都在回忆疑点,好像他家的
一切都来自克扣。但他的家,破烂灰黯,值钱的东西一无所有。
  老馆客申辩不清,满脸凄伤,拿起那把剪红绸的剪刀直扎自己的手。第二天,
他掂着那只伤痕累累的手找到了同村刚从上海落魄回来的年轻人,进门便说:“我
名誉糟蹋了,可这乡间不能没有信客。”
  整整两天,老馆客细声慢气地告诉他附近四乡有哪些人在外面,乡下各家的门
怎么找,城里各人的谋生处该怎么走。说到几个城市里的路线时十分艰难,不断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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