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普通的含义,乃是爱情。他在黑板上写了一个例句:爱是人的生命。
当他兴致勃勃地从黑板上回过身来,整个课堂的气氛变得十分怪异。女学生全
都红脸低头,几个男学生扭歪了脸,傻看着他发愕。突然,不知哪个学生先笑出声
来,随即全班爆发出无法遏止的笑声。张先生惊恐地再看了一下黑板,检查有没有
写错了字,随即又摸了摸头,持了捋衣服,看自己在哪里出了洋相。笑声更响了,
40几张年轻的嘴全都张开着,抖动着,笑着他,笑着黑板,笑着爱,震耳欲聋。这
天的课无法讲完了,第二天他刚刚走进教室,笑声又起,他在讲台上呆站了几分钟
就出来了,来到校长办公室,声称自己身体不好,要回乡休息。
这一年,整个县中没有一人能考上大学。
张先生回家后立即脱下了那身干净服装,塞在箱角。想了一想,端出砚台,重
新以写字为生。四乡的人们觉得他命运不好,不再请他写结婚对联,他唯一可写的,
只是墓碑。
据风水先生说,鱼背岭是一个极好的丧葬之地,于是,整座山岭都被坟墓簇拥。
坟墓中有一大半墓碑出自张先生的手笔。他的字,以柳公权为骨,以苏东坡为肌,
遒劲而丰润,端庄而活泼,十分惹目。外地客人来到此山,常常会把湖光山色*忘了,
把茂树野花忘了,把溪涧飞瀑忘了,只观赏这一座座墓碑。死者与死者家属大多不
懂此道,但都耳闻张先生字好,希望用这样的好字把自己的姓名写一遍,铭之于石,
传之不朽。
乡间丧事是很舍得花钱的,张先生写墓碑的报酬足以供他日常生活之费。他好
喝酒,喝了两斤黄酒之后执笔,字迹更见飞动,因此,乡间请他写墓碑,从不忘了
带酒,另备酒肴三五碟。通常,乡人进屋后,总是先把酒肴在桌上整治妥当,让张
先生慢悠悠喝着,同时请一年轻人在旁边磨墨,张先生是不愿用墨汁书写的。待到
喝得满脸酡红,笑眯眯地站起身来,也不试笔,只是握笔凝神片刻,然后一挥而就。
乡人带来的酒,每次都在5斤以上,可供张先生喝几天。附近几家酿酒作坊,知
道张先生品酒在行,经常邀他去品定各种酒的等次,后来竟把他的评语,作为互相
竞争的标准,因此都尽力来讨好他。酒坛,排满了他陋室的墙角。大家嫌“张先生”
的称呼过于板正,都叫他酒公,他也乐意。一家作坊甚至把他评价最高的那种酒定
名为酒公酒,方圆数十里都有名气。
前年深秋,我回家乡游玩,被满山漂亮的书法惊呆。了解了张先生的身世后,
我又一次上山在墓碑间徘徊。我想,这位半个多世纪前的逻辑救国论者,是用一种
最潦倒、最别致的方式,让生命占据了一座小山。他平生未能用自己的学问征服过
任何一个人,只能用一支毛笔,在中国传之千年的毛笔,把离开这个世界的人慰抚
一番。可怜被他慰抚的人,既不懂逻辑,也不懂书法,于是,连墓碑上的书法,也
无限寂寞。谁能反过来慰抚这种寂寞呢?只有那一排排灰褐色*的酒坛。
在美国,在上海,张先生都日思夜想过这座故乡的山,祖先的山。没想到,他
一生履历的终结,是越来越多的墓碑。人总要死,墓很难坍,长此以往,家乡的天
地将会多么可怕!我相信,这位长于推理的逻辑学家曾一次次对笔惊恐,他在笔墨
酣畅地描画的,是一个何等样的世界!
偶尔,张先生也到酿酒作坊翻翻报纸。八年前,他在报纸上读到一篇散文,题
为《笑的忏悔》。起初只觉题目奇特,一读下去,他不禁心跳剧烈。
这篇文章出自一位在省城工作的中年人的手笔。文章是一封写给中学同班同学
的公开信,作者询问老同学们是否都有同感:当自己品尝过了爱的甜苦,经历过了
人生的波澜,现在正与孩子一起苦记着外语单词的时候,都会为一次愚蠢透顶的傻
笑深深羞愧?
张先生那天离开酿酒作坊时的表情,使作坊工人非常奇怪。两天后,他找到乡
村小学的负责人,要求讲点课,不要报酬。
他实在是命运险恶。才教课三个月,一次台风,把陈旧的校舍吹坍。那天他正
在上课,拐着腿拉出了几个学生,自已被压在下面,从此,他的下肢完全瘫痪,手
也不能写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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