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散文集(88)

2025-10-10 评论

快,才一会儿,就到了镇上。再排队到船码头,准备从那里下船去苏州,然后在苏
州搭乘火车。
  天太黑,数不清那天雇用了多少船。反正是长长一串,把这么多大学生全装下
了。首船有柴油机发动,后面的船一艘连一艘,像一条长虫,爬行在河道上。到得
船上,安下心来,才猛然想起,最后连太湖都没有看上一眼。明天早晨,太湖醒来,
会有多寂寞。
  夜航船行进在夜的土地,夜的河港。岸边的村庄黑森森地后退,惊起的水鸟掠
着翅膀低飞几圈又回巢了。这条河流淌的是千年波涛,吴地历来文化繁盛,文人的
夜航十分平常。明代盛大无比的虎丘山曲会,参赛文人大多是坐船去的,唐寅他们
的人生故事,好大一半发生在船上,直到柳亚子先生为南社奔忙,也不得不经常坐
船夜航。今天是我们在船上,从千古吴江到千古苏州,去干什么呢?不知道。一群
没有了书的书生,茫茫然,昏昏然,一个个打起了瞌睡。
  就这样,我终于坐了一次夜航船。算来,也有20年了。
  自幼能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当然不懂其义,完全是从乡间老娘们的口中
听熟的。
  柴门之内,她们虔诚端坐,执佛珠一串,朗声念完《心经》一遍,即用手指拨
过佛珠一颗。长长一串佛珠,全都拨完了,才拿起一枚桃木小梗,醮一醮朱砂,在
黄纸关碟上点上一点。黄纸关牒上印着佛像,四周都是密密麻麻的小圈,要用朱砂
点遍这些小圈,真不知需多少时日。夏日午间,蝉声如潮,老太太们念佛的声音渐
渐含糊,脑袋耷拉下来,猛然惊醒,深觉罪过,于是重新抖擞,再发朗声。冬日雪
朝,四野坚冰,佛珠在冻僵的手指间抖动,衣履又是单薄,只得吐出大声佛号,呵
出口中热气,暖暖手指。
  年轻的媳妇正在隔壁纺纱、做饭。婆婆是过来人,从纺车的呜呜声中可以辨出
纺纱的进度,从灶火的呼呼声中可推知用柴的费俭。念佛声突然中断,一声咳嗽,
以作儆示,媳妇立即领悟,于是,念佛声重又平和。媳妇偶尔走过门边,看一眼婆
婆。只等儿子长大成家,有了媳妇,自己也就离了纺车、灶台、拿起佛珠。
  不知几个月后,庙中有一节典,四村妇人,皆背黄袋,衣衫干净,向庙中赶去。
庙中沸沸扬扬,佛号如雷,香烟如雾。庄严佛像下,缁衣和尚手敲木鱼,巍然端然。
这儿是人的山,人的海,一人之于众人,如雨入湖,如枝在林,全然失却了自身。
左顾右盼,便生信赖,便知皈依。两膝发软,跪向那布包的蒲团。
  邻家有一帮会中人,一日缺钱,闯入我家,抱我而走,充作人质,以便逼索。
家人哀求追赶,无济于事。村间一二叔伯大声呼叫,只换得他大步逃奔。他抱我躲
进了庙会的人群,挤挤挨挨,东张西望。
  他从未进过庙宇,从未见过如此拥挤的人群。他的步子不得不放慢,渐渐端详
起四周的奇景。佛号浩荡而悠扬,调节着他的鼻息,众人低眉垂目,懈弛了他的对
抗。他怀抱我的手势开始变得舒适,宛若一个携婴朝拜的信士。当他挤出庙门,就
像成了另一个人,笑咧咧的,走进我家,把我轻轻放回摇篮,扬长而去。我的嘴里,
衔着一支土制棒糖。
  他再也没有回来。听人说,就在几天之后,他在路上,被先前的仇人砸死。
  我家近处的庙宇很小,只有两个和尚,一胖一瘦,还有一个年老的庙祝。瘦和
尚是住持,严峻冷漠;胖和尚是云游僧人,落脚于此,脸面颇为活络。
  两个和尚坐在一起念经,由瘦和尚敲木龟,的的笃笃,呜呜唉唉。孩子们去了,
围着他们嬉闹,瘦和尚把眉头紧蹙,胖和尚则瞟眼过来,牵牵嘴角,算是给孩子们
打了招呼。孩子们追逐到殿前院子里了,胖和尚就会缓缓起身,穿过院子走向茅房,
回来时在青石水斗里净净手,用宽袖擦干,在孩子们面前蹲下身来,摸摸他们的头
发和脸蛋,然后把手伸进深深的口袋,取出几枚供果,塞在那些小手里。耽搁时间
一长,瘦和尚的木鱼声就会变响,胖和尚随即起身,走回经座。
  他们不念经的时候,孩子们敢到胖和尚的禅房里去。胖和尚满脸笑容,躬身相
迎,问孩子们的名字,然后拿起毛笔,握住软软的小手掌,把各人的名字一一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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