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字写得极好,比学校的女老师写的好多了。不忍心洗掉,照着它,一遍遍临摹。
第二天写字课,老师看见黑糊糊的手掌,笑了:“怎么把手都涂脏了?”还没说完,
竟一步上前,紧紧握住,急问:“谁写的,这么好?”她知道,这些村庄,几乎没
有识字的人。说是和尚,老师像被烫着了一般,连忙放手,转身走开。
放了学,少不了告诉胖和尚,老师称赞了他的字。胖和尚嘡声一笑,说:“我
们住持写得才好!”随即领孩子到后院,指了指菜园南端的一堵粉墙。那里,满墙
都是乌亮活灵的字,比字帖上的还好。深深嗬了一声,小步走去,依偎着粉墙仰望。
难怪瘦和尚一脸端庄。
一天,两个和尚仍在念经,孩子们唱起了老师新教的一首歌,像与和尚比赛。
歌词是: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陽山外山。
和尚们念完一段经,站起身来。走向孩子们的,不是胖和尚而是瘦和尚。孩子
们惊恐地要逃开,瘦和尚说:“等一等,你们刚才唱的是什么?”孩子们嗫嚅地复
述了一遍,瘦和尚说:“来,到我的禅房里来。”
瘦和尚的禅房在楼上,孩子们从来没有上去过,心跳得厉害。这个禅房太整洁
了,油亮的藏经箱成排壁立,地板油漆过,一尘不染。瘦和尚走到桌边举笔展纸,
说:“你们再念一遍。”孩子们边念,他边写,写完自个儿咿唔一阵,点头说:
“写得好。是你们老师写的?”他打开桌上的锡罐,取出一把供果,分给孩子们。
比胖和尚平日分的,多得多了。
第二天当然又去转告老师,说和尚称赞她的歌写得好。老师立即脸红,说:
“我怎么写得出来?那是李叔同写的。”几天之后,瘦和尚又用毛笔在纸上写下三
个字:李叔同。
学校离小庙不远,只隔着一条大路,但和尚和老师从来没有见过面。终于有一
天,老师正在小小的操场上与孩子们玩,突然停住,眼睛直盯盯地看着墙外。那里
是一个倾倒学校垃圾的瓦砾堆,瘦和尚正在弯腰拣着废纸。拣了一大堆,用长长的
衣服兜着,走到庙门边,抖进墙上一个洞口,点火焚烧。洞口上有四个暗暗的字迹:
敬惜字纸。
孩子们疑惑地仰脸看老师,老师也在发呆。
又有一次,轮到和尚们发呆了。两个和尚在路边看到一头羊被石头一绊,差点
跌进水池。他们惜生护生,立即牵起羊颈上的绳子,拴在路旁一棵小树上。当时,
大路旁已种下两排小树,直伸远方。两位和尚笑眯眯地正待走开,从校门里急急地
奔出我们的老师,胸脯起伏着,气喘吁吁地解开拴在树上的绳子,对孩子们说:
“羊要把小树挣断的,快把羊送还给主人!”平下气息后她又说;“等你们毕业,
这树就这成了林荫道。那时正是大热天,你们-阴--阴-凉凉地走到县城去考中学。”
两位和尚在几步之外,呆呆站着。他们万没想到,学校老师竟是如此一位丽人。
不敢正视,直耳听着,眼睛只盯着孩子看。他们惜生护生,好像并不包括植物,而
老师起伏的胸脯中,却藏着一个绿色*的天地。
夜间,整个乡村一片漆黑,只有小庙排房的灯和老师宿舍的灯还亮着,遥遥相
对。掸房里点的是蜡烛头,老师点的是玻璃罩煤油灯。村里老人说,他们都在“做
课”。
孩子们每夜都抓蟋蟀,连乱坟岗子也不怕。这里已是村边,村外是无边无际的
荒原。于是,两道灯光,宛如黑海渔火。
吾乡东去6里许,有一座辉煌大庙,名曰金仙寺。寺门面对宽阔的白洋湖。寺庙
前半部在平地上,后半部则沿山而上,路人只见其黄墙耸天,延绵无际,不知其大
几何。进得寺门,立即自觉矮小,连跨过一条门坎也得使劲搬腿。谁也走不完它的
殿阁和曲廊,数不尽它的佛像与石阶。曾扒窗偷看过它的一个厨房,其锅之大,几
若圆池。老人说,兴盛之时,此寺和尚上千,一睹此锅,大体可信。记得此寺一个
院落,有洒金木雕的全本西游记连环故事,刻工之精,无与伦比。乡间儿童,隔些
时日便蹑脚进去,低声指认,悄声争辩,读完了一部浪漫巨著。也读完了一门雕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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