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志沂的话重重击在张爱玲心上,这分明是要摧毁母亲在张爱玲心里的形象。临出门时,张志沂神情苦涩地说:“这个家我费了不少力气才又建立起来,你要多替我想一想﹗”他最后一句话,是把张爱玲当成一个大人来说的。他走了,张爱玲坐在那里兀自发愣,先前在母亲那里得来的勇气,瞬间就被父亲捻灭,但还飘出零星的烟,像浅碟里未尽的烟蒂。
张爱玲推开窗,虽然风冷,她还是想让屋里的烟味散出去。
在张爱玲的中学毕业典礼上,张志沂和孙用蕃,黄逸梵和张茂渊,两对冤家碰了头。黄逸梵戴着一顶罩着薄纱的小帽,依然清瘦苗条的身材,西式的白洋装,细高跟鞋,宛若当年,一点不见老。张志沂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脸上流露出不该有的神情。孙用蕃一见,脸色就变了,相较之下她的团福字织锦缎旗袍看上去整整大黄逸梵十岁。
此刻张爱玲宁愿自己被关在这一尴尬的画面外。她能够看见母亲,父亲,继母,所有人心里的牵动,那纠缠不清的家庭纠葛,她想要表现出无动于衷,无所谓,无关己身,但又隐隐感到胸口一阵凄凉。这些人站在她的身旁,却没有人能给她生命坚实的依靠,手里握着一卷单薄的毕业证书,她还是自己一个人。
到英国留学,不仅是张志沂同意的问题,还有钱的问题。黄逸梵离婚时带走的一箱古董已经变卖得差不多了。她想约张志沂出来谈判,却被一口拒绝。
张爱玲鼓足勇气,想着自己如何与父亲开谈判。她就站在客厅里,夏日傍晚,阳光炙烈的斜窜进厅里,老宅大厅只有这个时候能照进阳光,她仿佛连这点热力都要借上。
张志沂坐在侧边暗影处,翘着脚,张爱玲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她觉得这样好些,她可以放胆直言:“我想去伦敦上大学,我已经想了很久,这是我惟一的前途!”父亲沉默不语,张爱玲想着接下来该说什么,刚才满脑子的理由,现在一片凌乱,她有些发急。
孙用蕃正好这个时候进来,张爱玲不得不再结巴地向继母报告一次。
张志沂多少有点作态给孙用蕃看的味道说:“你不用再说一遍!何必浪费唇舌,你知道我不会答应!我讲过,我说你想走你姑姑跟你妈的路,我就把你两腿打断,你最好记牢这句话,我说到做到!”
张爱玲受着极大的压力和委屈,眼眶里转着眼泪,却忍住不愿意掉下来,分辩说:“姑姑在怡和洋行上班,自己能赚钱养活自己哪里不好?女孩子为什么不能有自己的理想?难道非要活得像个废物一样依附在男人脚下才算个女人吗?”
孙用蕃脸色一变,瞪着张爱玲怪笑着说:“我还帮你求情呢,你这倒反头讥讽起我来了!这话是你亲娘教你说的?打从她一回来,这家就没平静过,三天两头地派人来带话,传信,要找你爹叙旧情……她离婚了,把孩子都丢下了,干吗还要回来干涉张家的事,这么放不下,为什么不早回来?哼!可惜迟了一步!这时候回来只好做姨太太了!”
张志沂不反驳这样的说法,这二女争一夫的错觉使他在感受上好过一些。 谈判没有结果。张爱玲便赌气不吃晚饭。餐桌旁空的那把椅子,像是在替主人无声地申诉,吃饭的人看着各有想法,气氛就显得很沉闷。张志沂当做没事的样子,拿指甲剔完牙,继续吃饭。孙用蕃的脸色很难看,她闷不吭气拨着碗里的饭,觉得张爱玲赌气不吃饭是冲着她的,那个示威的空位子,让她心里格外不舒服。尤其想到黄逸梵跟张志沂曾经生下的两个孩子,如今这般来折磨她,心里更感到气愤委屈,越吃鼻子越酸,眼眶里的眼泪就蓄积起来,鼻子也发出了声音。张志沂竟然闷着头,对她连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
孙用蕃突然把碗一放,愤然发作道:“她是想给谁看的?是谁在后头给她撑腰的?”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张志沂面无表情,仍然没有作声。
孙用蕃哭着抱怨说:“我早先要是知道这女人这么厉害,这么没完没了地缠着,你拿枪顶着我,我也不会进你们张家的门﹗”说罢,她起身走出饭厅。
张志沂停顿了一下,连头也没抬,又继续吃着。他绝不再看任何一个女人的脸色,娶这个妻子的时候他就这样告诉自己,所以他并不纵容孙用蕃的情绪。
现在桌上只剩下张子静,他更是诚惶诚恐,闷声低头吃饭。张志沂居然给张子静夹菜,好像酬庸他陪他吃这顿晚饭,有点男性同盟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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