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桥(29)

2025-10-10 评论


怀玉把油彩绘抹掉了,他又回复天然。把心自问,一切自是因着师父的成全。他来到李盛天的座前,道:

“师父,不管你要我演什么,我都上。我会饮水思源”’

“成!有这个心就好了。”

怀玉瞥到彩匣子旁有本翻开的《三国演义》,字里行间还有许多红道道。师父顺他眼神看去,问:

“现在还看书不?”

“有空也看,不过字认得不多,一边看一边猜,大概也有点准儿。”

“这就是了,怀玉,”李盛天道:“唱戏的叫人瞧不起,就是因为欠点书底子。咱科班里出身的孩子,认书少,你要是多求知识,多写几个字,揣情度理,就会比别人强。”

每一个丧失读书机会的老人家,巴不得他的下一代多翻几页,把自己失去的,又给补偿回来了。爹这样说,师父也这样说,怀玉顶着上一代的冀望做人,怀玉不是不明白。不过对志高来说,读书比较奢侈,填饱肚子是真理。他问:“喂,你分头大吧?”

“没什么。”

“没?”志高怪叫:“起了半天云,下不了几点雨,这种馊差事也肯干?”

怀玉回到家里,一言不发。——谁知唐老大暗地里已到场看了,心里有数:

“上场倒是矩矩的,没有忙爪儿。”

怀玉一听,知道爹并没固执到底,当周又睛一亮,道:

“爹,下回吧,下回一定更好的!”

赢了爹的体谅,怀玉却也不宽心,因为,丹丹生气了。

这三天,不管在天桥,在陶然亭,在虎坊桥,即便是小摊子上喝油茶吧,那人刚用高大的红铜水壶给冲了一碗用白面加牛骨髓油炒的茶,并放入芝麻、松仁、核桃仁等,烫烫一大碗,端起来,见丹丹走过,喊她,递上去,丹丹正眼不瞧一下,转身场长而去。

怀玉捧着茶喝,呆了半晌,不知如何是好。

怀玉只道自己没错,又没得罪她,怎的惹她生气来了?不瞅不睬的,怪难受。只不过少说几句话吧,不定什么都得让她知道了?只好由丹丹去。

—但,这样地过了三天,三天里见不着她音容,若有所失,若有所待。

怀玉肺腑辗转着,似被扰乱了。

幸好今天夜戏里,师父着他演马憧,有点造功,岔了不宁的思绪。

李盛天的项羽,闻得幕后“挑子”喇叭声,吹成马嘶,霸王已是末路,见马亦悲呜,忙着马憧牵马举鞭上场。怀玉来至“大进”的台口,一轮急牵力扯,把马镇住,待项羽于虞姬身畔,强忍难过,唱散板:

“乌难它竟知大事去矣,因此上在根下咆哮声嘶—…”然后抚马恋马,不舍。最后,不得不让马憧给牵下去了。

怀玉出下场门,他的戏演完了。把马鞭小心地放好,然后闷闷地嘘一口气。

魏金宝,这与怀玉一同长大的男孩,分行之后,专攻旦角。金宝比他长几岁,今年也二十出头了,风华正茂,在班里也成角儿了。当年他不过是《四五花洞》里头真假潘金莲之一;熬了七年,终于成了《拾玉锡》里头唯一的孙玉姣,真不容易。

也许戏演多了,平素也忘记了自身是谁,总是翘起兰花指,用小牙刷蘸牙粉,把他匣子里的头面,仔细地仔细地刷一遍,无限爱恋。缤纷闪亮的,尽是泡子、耳环、太阳花、顶花、正凤、边风、上中下廉、耳挖子、双面管、十管、泡条—…像是虚妄的仙境,寄住的。

金宝爱护着嗓子,镇日说话都不动真气,只阴阴细细。怀玉的行当是武生,跟金宝不一样。金宝倒是跟他投缘,每当有人取笑他娘娘腔,总是逃到怀玉身边。虽则怀玉也是小脚色,可因寡言沉实,不论是非,相安无事。_

金宝关心地问:“怎么啦?心里不痛快严以为是嫌戏分少。

“你是好料子,学艺全靠自用功,师父是引路人。再熬一阵,就成啦,到那个时候我跟你合演一台。”

“不是的。”怀玉的心事只有自己知道。——是不痛快,不过……

“你告诉我吧,别憋在心里了。”金宝凝望着他:“如果是志高那小子——”

怀玉心想,怎的每个人都要听他心里的话呢?到底心里有没有话?简简单单的一桩事儿,自家的事儿,那有什么?世上各人都爱小事化大。怀玉也不是个一点点就瞎拉队的人呀,当下只推却了金宝。

“金宝哥,我没事。”

魏金宝以眼角送怀玉离了广和楼。

志高倒是数落了他一顿:

“你当然得罪她!她恼你对她不好,三拳打不出一个闷屁来。龙套就龙套,谁没当过龙套?有人一辈子还是龙套呢。明天一大早请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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