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出来的,先干了再算。
只是,干了又能怎样?他也是要走。心念太乱,只觉是凶。泪便滚滚奔流,隐忍不作声,竟还是吵醒了。
眼看被揭发了,马上把荷包藏好,唐老大和怀玉披衣一看,不知何时,门外来了这丹丹呢,好不惊愕。丹丹也就管不了,只望怀玉:
“怀玉哥,你不要走!”
大眼睛浸泡在水里,睫毛瑟瑟乱抖;进尽全力,化成倒哭:
“你不要走!”
十多年来都未曾如此地惶惶惨惨,爹娘不在的时日,因不懂人性,甚至不懂伤心。但如今,绝望而急躁,心肝肺腑也给哭出来,跌满一地。
大杂院中也有人被吵醒了,拿了灯一瞧,认得了,各有议论:
“就是那个吊辫子的妞儿,好野。”
“早晚爱跟小伙子泡在一起,早晚出事了。”
“没爹娘管教,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干嘛哭得啼里花啦……”
丹丹一概不理,征胜妄为。父子二人吓得僵不嗤的,急急扯进屋里去,一院子的讲究非议,由它见开儿了。
怀玉安慰道:“别哭别哭!”一双手,不知如何是好。思前想后,刚才她也未曾如此的激烈,如今是撕心裂肺地哭,明明地威胁着他,举步维艰。
他估道自己已经长大了,不能那么没分寸。何况又与志高有约在先呢。跟班主也有约:“丹丹,你听我说,我已经给签了关书,卖个三年。你跟志高在一块,他答应过我,好好照应你。”
“我不要,我……”
怀玉硬着心肠:“你真是小孩脾性,净掉歪歪的
丹丹猛地一仰首,逼视着怀玉:
“我不是小孩!我跟你走!”
才说罢,自己反被吓倒,一头栽进这可怖的不能收拾的局中,忘记了哭。
私奔?
这不是私奔吗?
怀玉也被吓倒了。不,且速战速决,只好浅浅一笑,临危不乱:
“真会闹。你跟我跑到上海去,能干些什么?你搬得动大切末?”
大局已定,不可节外生枝,生怕一时心软,狂澜便倒。只回房里取出一张相片,交到丹丹手中:
“看,这原是明天才送你的。”
丹丹见这一开口便是错,哭累了,再也不敢跌份儿。大势已去了。
唐老大着怀玉送她回家。后来一想,悠悠众口,不妥当,自己也披衣一同出门。父子陪着她走夜路。丹丹更觉绝望:好像父子二人,都不要她似的。
顿觉此是白来了,又白哭了。通不得已,要挖个深坑给葬掉才好。然而满心满肺地翻腾,不让人知——他们都不要我。
你走吧!
走不走,节也是要过的。苗家师父师娘,便领了手底下一众没爹没娘没亲没故没家没室的师兄弟姊妹,正月十五,元宵看灯去了。
长久以来都闹灯,自汉唐以来便闹灯了。到了今日,灯竟黯然。
不是灯黯然,只是心事蒙上一层灰,哪管九曲黄河,一百零八盏灯,闪闪灼灼如汪洋大海,纷纷坛坛,钦乱迷醉,不似人间。丹丹心中没有灯。
天桥北面,是前门、大栅栏、琉璃厂—…于此新春最后的一个大轴节令,拼了命地热闹着。过了元宵,喜节又是尾声,一春曲终人散,不,留住它留住它。
比丹丹大的师兄姊,一个劲地研究,这荷花灯、绣球灯是怎么弄的?牛角灯、玻璃灯、竹架纱灯哪一盏更亮?比丹丹小的师弟妹,又流连花炮棚子,看,“金盘落日”、“飞天十响”、“竹节花”、“炮打襄阳城”、“水浇莲”、“葡萄架”……一街一巷亮灿灿。
小师妹高喊:
“丹丹,来,这有‘线穿牡丹’。你怎地被线给‘穿’了呢?暧,疼不疼?”
丹丹笑:“不疼!”
小师妹倒真的买了一盒“线穿牡丹”花炮来燃放了。
苗师父跑江湖,能征惯战,不免也为大栅栏的华丽所感动了:“这大栅栏,果真庚子大火烧不尽!”
小师妹问:“你念这‘栅’字,念得真怪!在舌头上打个滚就过去了?”
一路笑笑嚷嚷,穿梭过了楼下檐上那一块块金字大匾,什么“云蒸霞蔚”、“统绣锦章”。
除了瑞歧祥这最大字号外,还有茶叶铺、珠宝、香粉、“粮食、鞋帽的店号,都是了细绢宫灯,工笔细画西厢红楼,人间情爱。
丹丹徒拥太多的情,却不是爱。
她其实不想要太多的情,只要一个的爱。既是得不到,领了其他的情,也罢,否则便一无所有。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李碧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