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桥(48)

2025-10-10 评论


一伙人又围坐一起吃元宵了。这摊子是现场打元宵的,用筛子现摇现卖,一边又支起大铁锅煮着,白滚滚的元宵,在沸水中蒸腾翻舞,痛苦挣扎,直至一浮成尸。枉散发出一种甜香。

南师父见他们埋首吃上了,便问:

“你们可知道?从前哪,元宵不叫元宵,叫汤元。”

有个摔跤好手大师兄吃过一碗,又着那摊主添上了:“个大馅好,再来!”

苗师父叱他:“问你!”

他塞了满嘴:“谁知道?那时候还没做人来呢。”

一想,也是。“真的,差不多二十年了,在袁大头要当皇帝的时候,他最害怕,听得人家叫卖元宵,总觉得人家说他袁世凯要在人间消亡了——”

有的在听,有的在吃,只有丹丹,舀了老半天,那元宵便是她心头一块肉,渐渐的冷了,也软塌了。

苗师父怎会看不出呢?只语重心长:

“丹丹,白鸽子朝亮处飞,这是应该的,”不过虚名也就像闪电。是什么人,吃什么饭。你们虽没一个是我的姓,不过我倒是爱看你们究真儿,安安份份。”

见丹丹不语,又道:

“你若找个待你有点真心的,我就放心。你看,上海可不是咱的天下,花花世界,十里洋场,那种世面——”

“我也见过呀。”

“你没红过。”

一语堵住丹丹。

是没红过,穿州过省地卖艺,从来没有红过。谁记得她是谁?她是他什么人?他没表示,没承诺,她便是件不明不白不尽不实身外物。

虽则分别那日,怀玉对她和志高许下三年之约。

怀玉想,三年是个理想的日子,该红的红了,该定的定了,该娶的娶了……

火车自北京出发到上海去,最快也得两天。怀玉从来没有出过门,这一回去了,关山迢递,打听一下,原来要先到天津,然后坐津浦铁路到浦口,在浦口乘船渡江,然后又到南京下关,再接上另外的火车头到上海去。辗辗转转的,一如愁肠。

车厢又窄又闷,只有两个小窗户,乘客都横七竖八席地而坐。火车一开动,劲风自车门缝窗户隙灌进来,刮得满车厢的尘土纸屑乱飞,回回旋旋上。

“冷?”李盛天问。便把一件光板!目单皮袄铺在地上,大家躺好。

“你这样不济,还没到坡就念着家乡的,怎么跑码头呢?”大伙笑了。怀玉也笑着,用力摇摇头,好摔开一切。呀,箭在弦上!

有个乘务员给点火烧茶汤壶来了,一时间,晃荡的车厢又烟熏火燎,措手不及,呛得一车人眼泪横流,连连咳嗽。随着左右摆动着的煤油灯,咳嗽得累了,便困得东歪西倒,不觉又入夜了。

怀玉自口袋中掏出那只金戒指来,金戒指又回到他手里了。

都是志高,送车时又瞅巴冷子还他。怀玉奇怪:“出门在外,带这个干么?”

“哎,这是给你‘防身’用的!”

“防身?”

“对呀,要是你跑码头,水土不服,上座差劲,眼看势色不对,把它一卖,就是路费。”志高说。

“这小小的一个成指,值不了多少。”

“买张车票总可以的吧,这防身宝,快给收好了。——当然我会保佑你用它不着。”

怀玉气得捶了志高几大下:“净跟我要,幸好我不忌讳。”

把金戒指放在手里掂了掂,怀玉小心地又放进口袋中。而口袋重甸甸的,是爹在临行前硬塞的五个银元。唐老大积蓄好久,方换得十个银元,本来一并着怀玉带了。怀玉执意不肯,他想:到了上海,还愁挣不到钱?只肯要三个,爹逼他要七个,这样的推,终于要了一半——他一挣到钱,一定十倍汇过来。 想尽所有的人,最后不得不是丹丹。本是故意硬着心肠,头也不回。只是,她在送火车的时候,没什么话说,挨挨延延,直到车要开了,还是没什么话说。火车先响号,后开动,煤烟蓬蓬,她目送着自缓至急的车,带走了她心里的人。

丹丹一惊,王老公说过:“你将来的人,不是心里的人。”她记起了。——这无情的铁铸的怪物,我不信我不信。

她忽地狠狠地挥手,来不及了:

“怀玉哥!你要回来!你不回来,我便去找你!”

太混杂了,在一片扰攘喧嚣中,这几句话儿不知他是听见还是听不见?也许她根本没有说出口——只在心里说过千百遍,到底被风烟吞没了。她追赶着,追赶着,直至火车义无返顾地消失掉。是追赶这样的几句话么?是追赶一个失踪的人么?只那荷包在。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李碧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