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桥(64)

2025-10-10 评论

末了无奈逼他:

“你去递上个门生帖子!”

怀玉气得握拳透爪。

也不是他招的,是她意他的,倒要自己赔上了自尊。都不明白上海是怎么的一个圈套。他扑地跪在李盛天跟前。

“师父,我已经有师父了。我不去!不要逼我!”

大伙来哄他:

“但凡往高处瞧,做个样子吧,难道他真有功夫来调教不成?”

李盛天知他为难:

“不是为你我,是为大伙儿去一趟。他们讲新式的,不随那老八板儿旧例子。不过是个招呼。”

金公馆。

大厅中央放着一张披着绣花红缎椅披的太师椅,两旁高烧红烛,金啸风由几个大徒弟簇拥着就座了。

先引来一个西装革履的银行大买办,余先生父亲是银行的大股东,肃然向上作了长揖,而且恭恭敬敬地叩了四个响头,然后再向两旁的大师兄们深深地鞠了一躬。金先生纹风不动,安坐受礼。

史仲明收过门生帖子,便笑着,5!领过一旁。

这余先生之所以低了头,便是因他要办企业,由于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便把一切权付于靠山上了。他送的厚礼是银行的“干股”,为了要办的行业更保险,便也拜个门,尊以师礼,这样,他的事便有金先生出头了。

而他的事业中,这年的理事名单,不免出现金啸风的名字扮头牌。

收了这徒后,陆续又来了三个。自包括汉口夹带私立来的雷先生。

人到了,礼也到了。五十大寿,不啻是个拍马奉承的好机会。军、政、警、党、工、商界,社会贤达类,都给这个面子。金先生总爱道;

“以后是一家人了,有事可找仲明仕林谈,有工夫多来玩牌听戏。”

与其求小鬼,何如求菩萨?收徒礼也因此而办得兴兴旺旺。

轮到唐怀玉了。

班主先给他预备了一份起眼的礼,是福、禄、寿三等瓷像,装横好了送去,金先生没表示过是晒纳还是退回。

他也不要他作揖,先着徒弟送来烈酒。怀玉便也敬了酒。仲明示意:

“唐老板,先干为敬!”

金先生似笑非笑,一意受他敬酒:

“唐老板,这是白兰地。在北平没喝过,对吧?热火火,醇!”

怀玉在人屋檐下,明知道这一来,他们要耍他,倒也一仰而尽。这酒,顺流而下,五内如焚,忍一时之气,免百日之忧。他这酒,拌着自己的屈辱,一仰而尽。脸是未几即热了,刚好盖住说不上来的悲凉。——他捧我的艺,他踩我的人—…·

金啸风忽省得了:“有醇酒,岂可无美人?段小姐还没来观礼呢?”

史仲明马上出去一阵,五分钟之内,局面僵住了,好像过了很久。整整半生。史仲明回话:“段小姐病了,不能来,请金先生多体谅!”

金先生冷道:“哦?那交关院趣。这样吧,徒弟收满了。你,明年再来吧。”

唐怀玉一身冷汗,酒意顿消——这个女人将要害死他!她害死他! 怀玉零零星星的小道消息,随风传到北方去。是因为风。一切都似风言风语。

暮春初夏,空旷荒僻的空场上堆,都是孩子们放风筝的好去处,南城、窑台、坛根—…“千秋万岁名,不如少年乐”。只因为少年之乐,马上又随风而逝。看到毛头捧着自己动手做的黑锅底,一个助跑,一个拉线,兜起风科起线,乐滋滋地上扬。有时一个翻身,失去平衡,便下坠,收线也来不及了。

只听得他们拍手在唱:

“黑锅底,黑锅底,真爱起,一个跟斗扎到底。”

有钱的哥儿们,买了贵价的风筝,什么哪吁、刘海、哼哈二怪、站鱼、蝴蝶—…但自己不会放,便叫人代放,自己看着。

南城走过了两个年青人,一个指着那刘海,便道:“从前我还代人放,赚过好几大枚。”

“什么‘从前’?这就显老了!”

志高忙问:

“你认出那是什么名堂?”

丹丹仰首,双手拱在额前,极目远望,谁知那是什么东西?

“是‘刘海’,他后来遇上了神仙。”

“后来呢?”

“后来——呀,线断了线断了!”

“后来呢?”她追问。

志高笑了:“后来?告诉你两个好消息,第一,天乐戏院让我唱了。”

“真的?”

“是龙师父,他听过我在地摊上唱,就觉得我风度翩翩,长得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

“什么眼睛鼻子?又不是找你演四大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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