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桥(65)

2025-10-10 评论


志高洋洋自得:

“教戏最好教‘毛坯’,我嗓子好,但从来没正式学过,龙师父说教起来容易。已经会了一派,再把它改,就难了,不但唱腔搅乱,而且也很辛苦。”

“你是毛坯?你长这么大个还是坯?”

志高忽觉他真长大成人了。

“这等于——暧,没魂儿,遇上谁,就是谁。”

没魂儿,遇上谁,就是谁……

丹丹心里一动,莫名其妙地,间:

“切糕哥,不是有两个好消息么?”

“对对对,另一个是:怀玉有信来了。”

上海寄到北平的信,往往是晚一点的,有时晚上了一个月。

怀玉的信,只报道了他的喜讯。没来得及发生风险,信已寄出了。所以这信非常的不合时宜。丹丹和志高只略懂一点字,但反复地看,仍是舞台、彩声、平安、勿念、保重、怀玉。——怀玉。

丹丹无端地懊恼,怪他:

“怎么不充说这个?”

心里头很慌,像脚踏两只船,一个也不落实,嘴巴上涂了浆糊,开不得口,又不好开口。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志高:苗师父等在北平余久了,也是开拔的时候,将要到石家庄、郑州、汉口……

坐到土堆上,看到沙粒之间有蚂蚁在爬行,看着看着,蚂蚁都爬上心头。

等,多渺茫,自己做不得主。等,独个儿支撑着,若一走了之,好像很不甘心。——不过,光等一封信,原来也要许久。假如真的走了,半分希望也没有,便是连信也没有了。

而且,她也听过一点点的,关于他和女明星的事。报纸比信要快多了,也坦白多了,也无情多了。因为报上说的都是别人的事。

段婚停。

志高知悉她们一伙打算开拔,江湖儿女,自然投身江湖去,也许不久即相忘于江湖。

志高从没试过这样的畏缩,只急急忙忙地便道:“要不你留下来?”

丹丹只觉是聋子听蚊子叫,无声又无息,追问:“你刚才说什么?”

志高如释重负:“我没说什么呀。”末了,深感不说破是不行的,又道:“我去跟苗师父说说,希望你留下来。”

一说破,胆子就壮了。

丹丹心头一动,不知为了什么便有点脸热,说不出一句话来辩解,只道:

“留下来干么?不留!”

志高因胆子壮了,也就豁出去:

“倒像怪我养不起你?”

天生的俏皮劲儿又回来了。

“你不肯?是怕我放你水吧?不会的,保管让你一天吃七顿。”

丹丹转身就想跑。志高一脚撑在土堆上,两手拦住她,看她无路可走,自己也是有点急,不过见热儿,不能断:

“暖暖,别跑呀,让我把话说完。你将来总得找个婆家。我家可是不用侍候婆婆的一

丹丹听又不是,跑又不是。心惊胆跳。难道她对志高好一点,便是报复怀玉对她的不好吗?她也尝试过,不过一下子就不成了。何必招惹他?对他不公平。志高是她最好的朋友来。

只是他听不到她心里的话。但凡说出口来的,不外要他好过点。中间没有苦衷,不过是:一颗心,怀玉占了大半,志高占了小半,到底意难平。他的魂在她手上呢。他没魂了,她也没魂了。——这便是牵挂。像风筝的线,一扯一抽,她便奄奄一息。

痴,真可怖。如此地折腾着她,而他又不知情。

像整窝的蚂蚁一时泼泻四散,心上全有被搔抓被啮食的细碎的疼。半点由不得人自主。

在六神无主的当儿,忽地想起那个洞悉她今生今世的人来了。

“切糕哥——”

“丹丹你看我已经长这么大个了,不若你喊我志高,我唱戏也用回本名。”

“哎我改不了。切糕哥,我们找王老公去。一问的是……我都不知要问什么?”

志高忆得gM:“你将来的人,不是心里的人。”当下为难了。

“问什么?他不灵的。”

“我要去!”丹丹一扭身便走了。到得雍和宫,她才真正魂飞魄散。

门是虚挠的。

还没来到,已嗅得一股恶歹子怪味,本来明朗的晴空,无端的消沉了,不知什么冤屈蔽日。

丹丹和志高掩着鼻子,推门:

“王老公!”

斗室中真暗,索性把门推得大开。

“王老公,我们看您来了!”

没有回音。

红木箱子,床铺软被,都在,遍地洒了竹签,好像一次未算帐的占卜。

“王老公——呀——”丹丹忽地踢到一些硬块,也不知是不是那硬块踢到她了。一个踉跄,半跌,半起,便见到白骨森森,是王老公的长指甲,枯骨中还缠着白发,白发千秋不死。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李碧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