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桥(7)

2025-10-10 评论


“好好好。我说,我说。不过也许要不准的一

“您说吧,我们都听您的。”怀玉道。

“——一个是,生不如死。一个是,死不如生。”王老公老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暧昧的表情。是你们逼我的,我不想泄漏的:“还有一个,是先死后生。”

“那是什么意思?”丹丹绕弄她长辫捎上红头绳,等着这大她一个甲子的公公来细说她命里的可能性。

老公没有再回答。他不答。

“哦?老公原来自家也不懂!”丹丹顽皮地推打他,“您也不懂,是吧?”

“生不如死,死不如生,先死后生……”怀玉皱着他横冷的一字眉。

“哈,谁生不如死?谁又死不如生?暧,看来最二好的就是先死后生。”志高在数算着:“说不定那是我。——不不,多半是怀玉,怀玉比我高明。”

说着,不免自怜起来了:“我呢,大概是生不如死了,我哎,多命苦!呜呜呜呜!”

然后夸张造作他号陶大哭,一壁怪叫一壁捶打着身畔的红木箱子。

“别乱敲!你这豁牙子!”王老公止住,不许志高乱动他的木箱子,保不定有些什么秘密在里头,或是贵人送给他的,价值不菲的首饰,他和猫的生计便倚仗这一切,直到最后一。气。

“丹丹!丹丹!”

外头传来一阵喊声。

丹丹应声跃起至门前,不忘回过头来:“黄叔叔找来了!我要走了!”

志高忙问:“到哪儿去?”

“回天津老家去,给黄哥哥养病。”

院子里出现一个矮个子的四十来岁的壮汉,久经熬练,双腿内弯成弓形,步履沉沉稳稳,一身江湖架子。背上是个脸色苍白中带微黄的,穿得臃肿的十来岁少年,两只手软垂着,眼睛中有无限期望,机灵地转动。嘴一直咧着,不知道是不是笑意。

他是丹丹那此生也无法再走一两步的黄哥哥。

“走啦!”叔叔唤丹丹。

这苦恼的通道的老粗,身上棉袄不知经了多少风霜雨露,竟变得硬了。如同各人的命,走得坎坷,渐渐命也硬了。因为命硬,身子更硬了。

他爱传着眼前这没爹没娘的牡丹。“牡丹”,花中之王呀,改一个这样担待不起的名字?

“你怎的溜到这里来,叨扰人家啦,。回去吧。‘打鬼’完了,人都散了。”

末了又谦谦对王老公说道:“不好意思,小姑娘家蹦蹦跳的,话儿又村。您别见怪,丹丹,跟公公和哥们说再见。”

丹丹笑着,挥手:

“王老公,怀玉哥,切糕哥,我们再见!”

叔叔在她耳畔骂:“看,到处找你,累得滋歪滋歪的!”

怀玉笑:“再见。”

志高努力地挥手:“再见再见。喂喂喂,什么时候再见?我请你吃切糕。真的,什么时候?会木会再来?摇头不算点头算。”

“我不知道呀。”

丹丹远去了,三步一湖,五步一跳,辫子晃荡在傍晚太阳的红霞中。少年的心也晃荡在同一时空内。

初春的夕阳不暖,只带来一片喧嚣的红光,像一双大手,把北平安定门东整座雍和官都拢上了,决不放过。祖师殿、额不齐殿、永佑殿、鬼神殿、法轮殿、照佛楼、万福阁……坐坐立立的像,来来去去的人,黑黑白白的猫,全都逃不出它的掌心。

“老公,她会不会再来?”志高问。怀玉没有问。他心里明白,志高一定会问的。但怀玉也想知道。

王老公没答。在人人告别后,院子屋里,缓缓传来算卦人吹笛子的怪异剧事,似一个不见天日的囚徒,不忿地彻查他卑微而又凄怆的下狱因由。青天白日是非分的梦。

人在情在,人去楼空,这便是命。

腾腾的节气闹过了,空余一点生死未卜,恍馆的回响。怀玉和志高已离庙回家去。

中国是世上最早会得建桥的国家了:梁桥、浮桥、吊桥、拱桥。几千年来,建造拱桥的材料有木、有石,也有砖、藤、竹、铁,甚至还动用了冰和盐。

桥,总是横跨在山水之间,丰姿妙曼,如一道不散长虹。地老天荒。

在北平,也有一道桥,它在正阳门和永定门之间,东边是天坛,西边是先农坛。从前的皇帝,每年到天坛祭扫,都必经此桥。桥的北面是凡间人世,桥的南面,算是天界。这桥是人间、天上的一道关口,加上它又是“天子”走过的,因而唤作“天桥”。

天桥如同中国一般,在还没有沦落之前,它也是一座很高很高的石桥,人们的视线总是被它挡住了,从南往北望,看不见正阳门;从北向南瞧,也瞧不着永定门。它虽说不上精雕细琢,材料倒是汉白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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