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历了几度兴衰,灯市如花凋零……后来,它那高高的桥身便被拆掉,改为一座砖石桥,石栏杆倒还保存着,不过就沦为沼泽地,污水沟。每当下雨,南城的积水全都汇积于此,加上两坛外面的水渠,东西龙须沟的流水会合,涨漫发臭,成了蚊子苍蝇臭虫老鼠的天堂。大家似乎不再忆起了,在多久以前?天桥曾是京师的繁毕地,灯市中还放烟火,诗人道:“十万金虬半天紫,初疑脱却大火轮。”
年过了,大小铺子才下板,街面上也没多少行人。
两只穿着破布鞋的脚正往天桥走去。左脚的脚趾在外头露着,冻得像个小小的红萝卜头儿。志高手持一个铁罐子,低头一路捡拾地上长长短短的香烟头,那些被遗弃了的不再为人连连亲嘴的半截干尸。拾一个,扔进罐子里头,无声的。只有肚子是咕咕响。过了珠市口,呀,市声渐渐使盖过他的饥肠了。
真是另有一番景象。
才一开市,漫是人声,市声,蒸气。连香烟头也盈街都是。志高喜形于色。
虽然天桥外尽是旧瓦房、破木楼,光膊赤脚,衣衫褴褛的老百姓,在这里过一天是一天,不过一进木桥就热闹了。大大小小的摊棚货架,青红皂白的故衣杂物……
推车的、担担的,各就各位了。那锅里炸的、屉里蒸的、档里烙的……吃食全都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志高走得乏了,见小罐中香烟头也拾得差不多,先在一处茶摊坐下来,喝了一碗大碗茶。口袋里不便,只对卖茶的道:
“三婶子,待会给您茶钱。”
三婶子见是志高:“没钱也敞开了喝吧,来吧,再喝。”
“不了,一肚子是茶水。”
志高蹲到菜摊后面旮旯儿,小心地把烟头剥开,把烟丝一丁点一丁点地给拆散,再掏出一叠烟纸,一根一根卷好,未几,一众无主的残黄,便借尸还魂,翻新过来。志高把它们排好在一个铁盒上,一跃而起,于他的买卖去。
“快手公司!快手牌……爷们来呀,快手牌烟卷,买十根,送洋火!”
—他根本没洋火,事实上也根本没有一买十根的顾客。都是一根一根地卖出去,换来几个铜板。不一会,他也就有点赡头了。
好,先来一副芝麻酱烧饼油条,然后来点卤小肠炒肝,呼喀呼喀灌一碗豆腐脑,很满足,末了便来至一个劾食摊子前。卖的是驴打滚。只见一家三日在分工,将和好的黄豆面,港成薄饼,洒上红糖,然后一卷,外面蘸上干黄米面,用刀切成一裁一截,蘸上糖水,用竹签挑起吃。
正想掏个铜板买驴打滚,又见旁边是切糕车子,一念,自己便是丹丹口中的“切糕”啦,马上变了卦,把铜板转移,换了两块裁软的甜切糕,还对那人道:
“祥叔,往后我不唤志高,我改了名儿,唤‘切糕’。哈哈哈!”
“得了,瞧你乐鸽子似的!”祥叔笑骂。
忽闻叮步乱响,有人嚷嚷:“来哪,大姑娘洗澡啦……”
那是一个满嘴金牙的怯口大个子,腮帮子也很大,脸鼓得像个“凸”字。看来才唱了一阵,嗓门不大,丹田不足,空摆出一个讲演的架势,你无法想像他是这样唱的:
“往里瞧啦往里瞧,《大姑娘洗澡》!赌,她左手拿着桃红的花毛巾,右手掇弄着涂盆边……哆哆哆呛,哆哆哆呛……”
大个子站在一个长方形的木箱子旁边,箱子两头各挂了绳子,他便一边响起小锣小鼓小擦,一边拉绳子,箱子里头的一片片的画片,便随着他的唱词拉上拉下。
“又一篇呐又一篇,《潘金莲思春》在里边,她恨大郎,想武松;想得泪颠连……咯咯,够呛,哈哈够呛……”
观众们,就坐在一条长板凳上,通过箱子的小圆玻璃眼往里瞧。聚精会神,脖子伸得长K的,急色的。拉洋片的大个子,不免在拉上拉下的当儿,故弄玄虚,待要拉不拉,叫那些各种岁数的贫寒男人,心痒难熬,在闷声怪叫:“往下拉!往下拉!”
各自挂上羞怯的暧昧的鬼鬼祟祟的笑,唱的和看的,都是但求两顿粗茶淡饭的穷汉,都是在共同守秘似的交换着眼色。
大个子心底也有不是味儿的愧作,好似虎落平阳——谁知他是不是虎?也许只错在个头太大,累得他干什么都不对劲,尤其是这样的贩卖一个女人的淫荡,才换几个大子儿。但他支撑着他的兴致,努力地哈喝:
“唉!又伏,又是一出—…”
志高目睹这群满嘴馋液的男人,天真而又灼灼的眼神,他想起—…呸!他没来由地生气了,他觉得这样的兽无处不在,仿佛是他的影子,总是提醒他,即使光天白日,人还是这样的。志高充满憎厌和仇恨地,往地上吐了一日泡唾沫,怪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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