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境无疑总是会出现。公车上孩子再次入睡。她长得结实,抱着她很重,只能勉力支撑。这样的时刻母亲已无法帮助我,我现在连一只重包都不让她拎。下了公车,穿过大马路的天桥。这一段路程我格外吃力,一直保持默默无语。沉默使我觉得放松。
回到酒店休息。母亲习惯仰睡,换上棉质睡裙,垂落下长发。从小在海边山村里长大的母亲,身体健壮,头发依旧浓黑茂盛。我默默观望她。她手和腿的轮廓,她的身形,面容,头发。小时候看母亲在镜子前梳头发。她极爱梳头。她做了旗袍穿。她爱佩戴首饰。她的确是一个给女儿做了榜样的母亲。哪怕在感情百无聊赖的时候,她也在梳妆。
年轻时她是勤力而爱美的女子,享受俗世内容,饱满的烟火气息。现在成为手上皮肤日益收缩乏力的妇人。
父亲去世之后,寡居十年。但也许从二十岁结婚起,她就沉浸在孤独之中。与父亲不和睦,相处时多冲突。她用工作、劳作、坚韧和乐观,对抗自己的命运。但这孤独并未改变。我曾问她,是否需要再找一个伴侣。我希望她有男子相伴。母亲说,要找到一个有情义的男人,哪里有那么简单。
骨子里她有某种刚愎自用,也很倔强。需要别人做出证明,自己才能付出真情。这种特征通常出现在用情强烈的人身上。因为他们会为自己的感情吞服种种苦头。母亲也曾说我对感情太认真。她暗示我这是一种吃力不讨好的方式,对等的人会少。
她说,大多数人无法匹配也不能承担这样重的感情。最终它会回来伤害你自己。
感情嘛,她说,还是淡一些好。淡淡的就好。
41
买过一件丝绸上衣送她,是她素来爱慕的紫色。江南的女人偏爱丝绸。很多年前,为了某件重要的事情,需要托人和送礼,母亲带我去百货公司,挑选昂贵的丝质衣料,一匹匹抚摸,挑选,满心欢喜,即便买的衣料是为了送予他人。母亲很少穿,最终是因为怕花钱。她有很多这种模式的行为,为避免麻烦别人或不降低自己的尊严感,违背自然的心意。这个模式也曾给予我很深影响。
区别只在于她始终坚持这个模式,而我在克服障碍之后,觉得放心把自己交予别人,让别人待自己好,也是一种美德。这是一种信任的能力。
她爱美。在一老裁缝处做过一件合身的旗袍。材质是混纺的,并非纯桑蚕丝。后来穿不下送予我,我收进樟木箱子里,一次都没穿。箱子里保存着父亲去世前穿过的汗衫、孩子穿过的尺码在变化的衣服鞋子,以及属于我自己的几件有纪念性意义的衬衣和连身裙。其中一件衬衣是走墨脱时穿过的,洗过之后还能摸到泥土的质感。衣物是贴近的信物。
买下那件昂贵而漂亮的上衣,心里想到,即便买给她,她大概也不会穿。这不过是我的情结。我总觉得女人身上最可惜的不是年老,而是被辜负被压抑的天性里的柔情和美感。
42
清晨母亲早早醒来,躺在微明曙光中与我闲话家常。这是她习惯的方式。在我幼小时候,她睡前醒来的聊天对象,通常是她的母亲或姐妹,现在则是成年的我。她说话绵绵密密,兜来折去,不过都是日常琐碎,不过是无事。而这言说的过程却让人心里安稳。我二十几岁离家出走之后,再未有人用这样的方式对我说过话。
孩子与外祖母在一起的时间稀少。从出生到三岁多,一年相聚一两次。母亲第一次看孩子,从机场直接赶到医院。我刚做完剖宫手术,手腕上插着输液针。她抱起孩子,哆哆嗦嗦,不知如何才是妥当,已全无经验。但那应是她觉得幸福的时刻。孩子三个月之后,我抱着孩子坐飞机回去看她。几年的断断续续,其间过程都被空间相隔和忽略。
现在这个活泼机灵的幼童,不再要求被抱着走路。大人也吃力于抱着她再多走一段。她们牵着手一起走路。
刚怀孕时,母亲对我说,生下一个孩子来,看着孩子像花骨朵般一天天长大,开放,那是十分美好的事情。后来我知道她大部分说过的话都是有道理的,都是对的。
从小对我有一些教训,比如家里没有地方给别人住,不要问客人怎么住宿。没有食物给对方吃,也不要问询对方怎么吃饭。别人对你有三分好,你要还出七分情。要给对方交代,不增加对方麻烦,尽量增益对方……种种小的事情都是必须要做的。以善意和方便给别人。这些朴素的道理她给予我,言传身教,我没有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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