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夜相处。吃饭,走路,睡觉,游玩。三天后分别,我跟她说,这样的旅行以后争取每年有一次。母亲高兴地应允。给她买了回去家里的高铁车票。我和孩子要去机场坐飞机回北京。早上,天气突变下起滂沱大雨。母亲本可以在酒店休憩一会再去火车站,但坚持跟随我们一起出发。
司机开到火车站附近,说无法进去,堵车要绕很久,希望母亲在路边下车,步行五分钟可到达车站。我看着大雨哗哗作响,很是担心,但也知道出租车的确无法冒险进入里面,因为会被堵塞。母亲安慰我,说,她去路边的商店购物,过一会再走去火车站,因为时间尚早。车子停在路边,她与我和孩子道别,撑开伞下车。
车子开动,我往后看玻璃窗,看到她撑伞站在马路边的身影。她穿着白色运动鞋,拎着食物已被吃掉不再显得沉重的简易袋子。没有挥手,只是一直站在那里。大雨模糊我的视线。车子很快开上了高架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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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岁,我在上海。他唯一的一次探望,带了一个司机驱车前来。我做了一顿晚饭给他吃。当时独自住在北京西路租来的老式公寓里。他并没有和我说很多话,饭后坐在床上,默默看着我在小厨房里洗碗。我孤身一人,做着一份网站的工作,继续写作。生活的独立和艰辛在推进。我这般倔强,不想也无法体会他内心的无奈。还没有能力做到怜悯。怜悯一个父亲心中对女儿的担忧和不舍。
在车站我们有多次告别。我回了家,又坐车去上海。他在快速移动的人群中伫立,对我挥手,脸上有克制的哀伤,站在那里久久不去。在这个苍茫的人世,还会有谁一直等着我,又会有谁这样忍着难过甘心让我远远走掉。我带着行囊在这视线中默默转过身,不曾想过某一天有诀别。
奥修说,死去的人,将在他生前所爱的人身上收回他的能量,这些能量会被他带走。因此,那个被爱着的人,会感觉到自己的身心被挖掉一块。这一块区域将始终是空的,是匮乏的。
在太平间相对度过最后一晚。大雨滂沱,他的肉身将在天亮之后化为骨灰。我的身心有一种空无。一种渐渐陷落的明净的空无。他收回放置于我身体之内的情感和能量,与我告别。
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们是否还会重逢。唯一确认的是,他以自己的方式爱过我,在我的血液里留下悲剧性的烙印。这些黑暗的质素缓慢流淌,一刻也不曾停息。仿佛一种强悍的无法屈服的意愿。
我们最终所得到的训练无非是,面对无所知、无常、虚妄,时时抚平心绪,保持警惕,平静、坚强、有方向地生活下去。并且静观这个世间所有破落的碎片擦身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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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八点就开始坐在咖啡店里用iPad看无聊国产连续剧的女人。坐在角落里,桌子上有大瓷杯的拿铁咖啡,戴一顶讲究的巴拿马式草编礼帽。我听着那连续剧发出来的噪音,不禁暗自猜想,她的生活隐藏着一种怎样的匮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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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见与人进入一个集市。手上的白玉镯子居然被水泡烂,一段段剥开,软化,腐蚀,精细入微的雕纹,全都剥脱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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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寓楼前建起一座小公园。暮色深浓的黄昏,夜色中,很多孩子和成人汇聚到此。他们游戏、玩耍、散步、打球、闲聊、荡秋千,欢乐声响起伏。一条起伏的圆圈形道路适合跑步,路边长满茁壮的鸢尾、薄荷、波斯菊,随季节更替而开放。人的生活需要公园。它为日常生活提供一处停顿。停顿意味暂时没有心念,没有目标,略作小憩,与己共存。
山坡上薄荷草蓬勃生发,用手抚摸过它密密排列的细小紫色花朵,在指尖嗅闻到叶片辛辣清凉的气味。事物只有在恰如其分的位置上,才能显示出它们独有的美感。没有隔离,也没有判断。心此刻是完整的,融化边际,与万物浑然一体。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这即是没有缝隙和缺漏的圆满。
纳博科夫自传。《说吧,记忆》。临近结束的一个段落。
“我每每想起我对一个人的爱,总是会立刻从爱与温柔的核心—我的心脏—画出半径。那半径很远,很远,可达宇宙的尽头……是永恒的深渊,你一掉落就万劫不复了,是无知之外所有不可知的东西,还有绝望,寒冷,令人头晕眼花的漩涡,以及空间、时间的互相渗透。这是一种我怎么都改不了的坏习惯,就像一个失眠的人会不由自主地用舌头啧啧轻弹,在口中的暗夜里检查一颗有缺口的牙齿,即使舌头擦伤了,还是停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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