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一个贤惠的妻子。她在工厂里工作,劳累的程度比他大得多,但她还是甘愿承担全部家务。
“吃饭!”妻子说。
“好!好!”他端起碗,捞起筷,往嘴里填。
“盐淡不淡?”妻子问。
“不淡不淡!刚好。”他点头赞许说。
“我给你碗里就没调盐!傻瓜!”妻子嗔笑着,爱怜地夺过碗去,调上了盐面儿,又递到他手里。孩子们哈哈笑着傻里傻气的爸爸。
他嗬嗬笑着,扶一下眼镜,接过妻子递过来的碗,也不在意——惯了。
吃罢晚饭,他钻进那间堆满大本小本的小屋里,一坐就坐到十二点。
有时候,他会轻快地跑上楼梯,扔下提包,满脸孩子似的喜气,钻进灶房来,忍不住说:“二号试验成功了!”似乎只有这时候,他才记得应该替妻子分担一份家务,蹲下摘菜,打水淘米。这时候,她会满心喜悦地临时做出决定,增添一两个可口的菜、汤,表示对心爱的丈夫取得成功的祝贺。平时,做着再好的饭菜,怕是他连味也尝不来呢!
他们很少有穿戴时髦,进出服装店、饭店、公园的时候,可都觉得很和谐,很幸福。百人百性,世上谁也没有给幸福的家庭规定下统一的内容嘛!各人按各人的志趣生活着。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他的生活被搅乱了。实验室门上交叉着贴上了十字封条。那卷着旋风的扫帚,一下就把他不足百斤的瘦小的身躯扫进了牛棚。他惊魂未定,尽管对眼前发生的一切还看不透,尽管肉体和精神上都不好受,可并无怨言。从简陋的乡村小学到宽敞明亮的大学,他十几年来接受的教育所形成的坚定而神圣的信念,使他相信这是革命。既是革命,自己损失一点是不应计较的。他老老实实检讨,写了一次又一次。诚诚恳恳接受批判,站了一回又一回。终于,有一天,他被宣布解放了,从山沟里的牛棚,回到城市里的研究所。
他急急跑进研究所的大门,一步三级地跨上楼梯,奔到实验室。门敞开着,室内已经掠劫一空,水泥地板上撒满玻璃杯瓶的碎渣,窗户上连一块完整的玻璃也不存在了。他的腿发软,无力地靠在一只残破的木椅上,那颗剧烈跳动的心刹时凉得象要冻结了。
他背着行李卷,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过大街,小巷,回到家里。妻子不在,孩子们几乎认不出他了。他抱起小儿子,跑进他的小书屋,啊,塞满了面袋、米缸、蔬菜和不常使用的杂物。
他放下孩子,扶着门框,流下眼泪来。在那小山沟的牛棚里,他检讨,站台子,为的是能早一日回到实验室。现在,多么出乎意料!怎么办呢?
“再别学傻了!”妻子甚至不管孩子在当面,一把搂住他的头哭了。她揩掉眼泪,就说了这一句话,“咱们过去太傻了!”
他待在家里,没处去了。
他企图弥补结婚近十年来自己不顾家务的过失,替妻子烧饭,但却把饭烧糊了;给妻子和孩子洗衣服,怎么也洗不净。
妻子瞧着他笨拙狼狈的样子,笑说:“老天安排就的,还是我来服侍你!”
“那么,我该干什么呢?”他无聊而又惶惑。
“出去逛去!”
他出去了,没过点把钟又回来了,十分沮丧的样子:“没啥好逛的!”
“领着孩子看电影去!”
不等他回答,孩子们乱纷纷反对了。他明白,他不会使孩子们玩得开心。再说,那几部轮番上映的片子,孩子们早都背熟了,腻了。
坐着,躺着。坐、躺不住就踱踱步,从寝室到小灶房六七步长,踱着过去,又过来……,无聊!无聊得心神不安!
这一天,妻子从工厂回来,从提兜里掏出一把伸缩式的钓鱼杆:“去!钓鱼去!散散心。”
他踌躇了。虽然生在南国水乡,自上了中学,他象神话传说中的少年进了东海龙宫,贪婪地攫取人类智慧的珠宝,儿时在河浜钓鱼捉虾的兴趣早淡漠了。现在,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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