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也没等男人的回复,让人趁夜色把人带走。这件事本来不该他来做,他还想在果园那边舒舒服服地躺着摘葡萄呢,被法尔法代一封信函连夜喊回来帮忙。
务必不要让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另,把他们裹严实了再送来。
法尔法代在信中这么写道。
懒得去理解领主用意的阿达姆,他在蹲了三天的点后,利索地带人把目标从租房里揪了出来,又要隐秘,又要不惊动别人,简直比葡萄藤还难伺候。有人在广场上用盆和鼓演奏,吸引走了大部分人的注意力,沉醉在温柔、闲适日子里的市民们没能亲眼目睹那擦肩而过的危险。被裹住头和身子的犯人顺顺当当地被送回了城堡,在弥漫着工地味儿的古堡地下走廊,阿达姆把堆得到处是的建材搬开,这才揉揉发痒的鼻子:“放的什么破烂。”
“这可不是破烂,要是碰坏了,你自己去和那几个建筑家交代去吧。”
略微冷漠的少年音从他身后传来,替他掌灯的是城堡中的一位女仆,在与阿达姆交接后,她提提裙摆,上楼去了。
被蒙住头的克洛韦率先被取下布袋,他头晕眼花,外加身上尚未痊愈的疮疤隐隐发痒,他在一片模糊的火光中,看到了地上的影子……拉长的,有着尖耳朵的影子……
克洛韦一下惊醒了,他摇摇头,适应了昏暗环境下那暖红色的光源后,绿发、红眼睛,手上杵着一根拐杖的少年正站在他面前,毫无疑问,这是个魔鬼。
“怎么可能——”他难以置信道:“难道我们被骗了……”
“嗯?你们被骗了什么?”
他用权杖敲了敲石砖地面,清脆的回响在代替着回答,“倒是我想问……二位在我的领地上靠贩卖致人不幸的恶咒,发了一笔横财吧?想好怎么解释了吗?”
“这里明明是人类建立的城市,一直以来也从来没有魔鬼出现过……”不然他们怎么能顺利散播诅咒?有魔鬼的话,岂不是表明了——他们依旧居于人下?!
“首先,”他说:“你的话里只有一处错误——这里是人类建立的城市,却由我统治,其次……”
一刀道光闪过,权杖里的细窄剑刃划过同样被绑在椅子上、却在进来后一反常态沉默着的女人——也就是罗丽娜的脖颈,在她兄长的惊呼中,她那被系得过分延时的兜帽被割裂,布条垂落。
于是被火光塑造的影子群里,就这样又多了一名尖耳朵的新客,她的疮斑已经生长到了脸上,而她那张脸——鼻尖深深地弯了下去,好像鞠了一个媚俗的躬,在克洛韦记忆里算得上清秀的脸庞也瘦削下去,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他失声尖叫道:“啊、啊啊啊啊——”
“一直与魔鬼为伴,却从来没有发觉,真不知道该夸你一句英勇,还是迟钝。”
他的目光转向那只魔鬼,而之前还略带跋扈的女人在此刻蜷缩起来,来自高位魔鬼的不详目光让不得不卑躬屈膝:“请原谅我……尊敬的大人……我并不是有意与您为敌……”
还没等法尔法代问话,克洛韦蹬着腿,一种恐惧压过了另一种恐惧,“你不是罗丽娜,罗丽娜呢,你把我妹妹藏到哪去了?!”
“我就是罗丽娜!我哪都没去!都怪你个废物,猪头三,要不是你没打听清楚,我们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还有那些渣滓,连本地统治的名字都说不出——”
她又要犯病,却被法尔法代一脚连着椅子一起踹翻,他踩在椅子上,“别吵。”
“还有那边的人类,你也先给我闭上嘴……你们从哪里来的?”他没什么感情地问,灯火摇曳,像肃穆在周围的黑暗有了那么一瞬间的反扑似的,他问完后,又自言自语地回答道:“在确定是你们俩后,我派人打听过……好心人还担心过你们是否遇上了困难,因为我这里没有什么神的救济……你们患有饥饿病,是从哪来的呢?卡尔卡图拉那混账那边?”
少年就这样,细剑直指着此魔鬼的眉心,一边让词汇自行组合,纯粹由本能编织的话语如不可破除的网罗一样落下,罩住了男人、女人、也罩住了他自己。
“还真是天真啊,魔鬼的契约除非被契约方或是委托方解除,否则不论如何都不可能有任何回转的余地,但是呢……”
他非常难得地——露出一个没什么含义的、嘲弄的笑,他笑起来的时候,好像连栖息在他身上的病虫们也在欢呼着,迫人的、恶意的,“但是这位女士似乎找到了捷径……是的,要摆脱被压榨、欺辱的境地,最简单的难道是反抗吗?不、不。”
“——找更弱者当替罪羊,才是最快、最省力的,既然当人会被细细的、一寸不留地吃掉,不想被吃掉,就去吃掉别人,明智,相当明智的做法,你要么比你哥哥要更悲惨,要么比你哥哥要更聪明……”
“——不过,究竟是哪种,我也不关心。”
他打了个响指。
最后一格琴键被摁下,佩斯弗里埃取下用来隔音的耳塞,他望向空荡荡的门口,已经到这个点了,却仍然不见法尔法代的身影。
领主一向守时,今天也不知道是做什么去了。这位命苦的打工人又只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谱子,弹奏这些乐器是一件字面上的要命活,这些漂亮而精巧的摆件,给人的感觉与法尔法代相差无几……明明是熟悉的外表,却存在捉摸不透的原理,他与之长久的接触,还不免担心,万一哪一天,他会因为不慎,被这份黑色所割伤……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一抬头,法尔法代就已经站到了门口,他的神情前所未有地阴郁,很快就在与佩斯弗里埃对视的时候调整好。
……今天不太想练琴。
他说,他的话语中有那么一丝丝犹豫,被他毫无感情色彩的陈述性句子给掩盖过去了。
不想练琴,可因为有约,所以还是来了……吗。佩斯弗里埃表示理解,却做了个手势,请他到高凳上来。
“就算再热爱音乐,这和不想练琴也是两码事,您既然上来一趟,那就听一听吧。”
他重新把那副特殊的、熊皮做的耳塞工工整整地塞进耳朵,坐回钢琴面前,就像年老的、司职绘画的盲人大师自豪自己不用视物也能作画,乐师中也不乏能演奏的聋人——不包括他,他的盲奏半是得益于背了谱。柔和的古典乐从他的指尖流淌,法尔法代坐在他脚不太能够着地面的凳子上,披风无精打采地垂下,他把剑杖横在腿上,托着脸颊,一个很孩子气的坐姿。
真是可悲。他在音乐里想,灵魂有时候就是如此脆弱,在心灰意冷,在面对逾越不过去的天堑时,勇敢的人始终是少数,传说里受尽折磨的英雄在现实中寥寥无几,大部分人在碰到坎坷后,多半都是会一蹶不振的。
先让他受尽千般折磨,这抓准时机,去腐化一个人的心,心和灵魂息息相关,被扭曲的认知逐渐外化,就这样变成了丑陋的、凌驾于人之上的魔鬼。
罗丽娜和克洛伟最终被分开——简单来说,他丢下一句“那早就不是你妹妹了”之后,反手就把女魔鬼杀死了。但这外乡人身上也有其他魔鬼的契约,难以覆盖。
何况,这怯懦的,只会听妹妹的指示的男人,也有了某种……倾向,他是不能越过其他魔鬼的管理权限,但有些东西,从神情和行为上也不是不能解读——他能心安理得的跟着一起散播瘟疫,攫取钱财,这本身就是个堕落的信号……就算这两个家伙从前确实是普通人,事情到了这一步,挽回?听起来像什么大话。
而解决这个的是后脚找过来的维拉杜安。
“我会安排妥当的。”他单膝跪在领主面前,给出了个承诺,在一旁抱着手臂的阿达姆噗嗤地笑了笑,他可太清楚这位骑士会选择什么了——但他被隐晦地警告了一眼,只好举起双手,表明他既不会干涉——也不会告密,他向来在这件事上有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