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芙娜自己呢,她本以为一切都已经了结了,下地狱也没什么不好——法尔法代足够尽职尽责,一段安宁而无忧的日子,二十年还是三十年?多漫长的时光啊!好像再深切的伤痛,也能被抚平似的。
而平静也是一种异常,不真实、不常在,她好像一直怀有这种忧患,因为领主的眉眼间带着化不开的忧虑,嘴角也紧绷着。
直到如今踏出那花圃——
她蓦地想起了自己死于火刑架的那一天,烈火熊熊,恰如法尔法代的眼眸,但他的眼睛是凝固的、难以流转的沉焰。
【请您允许我去吧。】她写,【我无法眼看着这些不义之事再度发生。】
“克拉芙娜阿尔瓦特朗。”法尔法代突然搁笔,郑重其事道:“你知道——你的口气有多么狂妄吗?你当你是什么?一个善心发作,然后不管不顾地跑去揽事的家伙,你就算做这些,也不太会有人感谢你,这些污秽的灵魂,反倒是要怪罪你。”
【我知道。】
“为了谁呢?为了别人吗?”他继续说:“听上去像某种伪善之言,殉道这件事吃力不讨好;为了自己?那恐怕等待着你的是失望。”
【那又如何?】
她一字一句地写下:【总归,狂妄不过您。】
“——”
少年先是一怔,然后捂着眼睛,像是不可思议,又像察觉到了有什么……什么在那一瞬被戳破,他低声笑了起来:“噗哈哈哈……”
他双手交叉,露出一个典型的、傲慢的、不含苦涩的笑容,正是这份阴晴不定让即使侍奉他多年的人都无法确定——这位魔鬼领主究竟在看向何处呢?
“好啊。”
他说:“你能替维拉杜安帮我埋钉子的话,那你就去吧,但我先说好,我只接受成功。”
【我也不接受失败。】
她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礼——不是常见的女士提裙礼,而是骑士礼。
不长不短的白雾季终究是过去了,当他身边站着的人从克拉芙娜换成维拉杜安时,自发冒头的绿芽——和毫无希望可言的灰雾季平稳地接管了以悲凄为主旋律的寒冬,土地开始变得泥泞,没想到一下子就出来这么长时间,赚得差不多了的法尔法代决定到下一个城市休整,并考虑返程。
“收获颇丰,不是吗?”圭多揶揄道,来的时候,就属他两手空空,没想到都准备回去了,他还拉一车书回去,有些他自己去买的,有些是从魔鬼贵族的书库里淘来的。
“是吗?”他狐疑地问:“我怎么感觉没换到什么好东西。”
他挑来挑去,看得上的多半都是资源、珍惜种子和贵金属……喔,可能还有一些对于这个时代来说相对先进的金融手段,他知道农业产生的经济效益并不高,所以才一直多鼓励商业并收取工商业税……而说到底,他这种前尘半忘不忘的家伙是没办法当即写出一本匹配现在生产水平的商业经的,全靠看能不能挖到什么奇才来推进——这一点上,技术也一样。
而其他地方似没有太多先进的技术,农耕还是老样子,三圃制,外加庄园经济;混乱的制度、徇私化的手续以及苛捐杂税压得人喘不过气,要是换做地上,人早就死了几茬了。
唯一让人不知赞叹还是厌恶的,就是那些五花八门的贷款,商业贷款可以有,高利贷还是算了,法尔法代想,这一路上,数不清的魔鬼靠高利贷发家,而魔鬼和魔鬼之间亦有分别,年份长的看不起年份短的,大恶之人看不起只会行小恶的,所以暴发户们总想绞尽脑汁地让自己成为优雅的魔鬼……
法尔法代捏了捏眉心,觉得真是糟透了,看尽一千种恶的结果就是开始对恶意不敏感,乃至习以为常,他已经开始听见有人说些什么“也是正常的,之前的地方做派可比这恶心呢。”
评估了几位看得过去的合伙人,半隐瞒半公开身份地签订了几份免税合约,和伪君子打交道虽然要防暗刀,但他们会让面子上过得去。
没什么好再看的了,在回程的当天,法尔法代说。
沉默的月亮变化了一次又一次的月相,从镰到圆,月光洒在前行的长长队伍身上,逶迤出了一条孤单的弧线,
而在这荒凉的尽头,挡在——这初次外出探索、初次认识着广袤冥界一角商队的,在硕大月亮下,来者白衣白裙,垂落的衣角上面绣着繁复的暗纹,张扬的红发丝丝缕缕地飘荡在空中,金瞳烁烁。
祂身后背着双斧,与身形格格不入,那是一张冷淡的——比法尔法代还要再冷上几分,无悲无喜的面庞。
法尔法代打了个手势,整个商队在此起彼伏的哨声中逐渐停下,遮天蔽日的飞蛇就这样一条接一条地落下,他率先跳下,几乎在他落地的瞬间,抡起的巨斧与他及时抽出的长剑撞到了一起——
法尔法代一下没接住,只能借力错开,他的虫蝎瞬间密密麻麻地吞上了那锋利的金属,但在下一秒就纷纷爆开了。
“啧。”
他后撤了好几步,果然和战斗序列的家伙打起来吃亏的是他。
“你好,法尔法。”
祂开口道,与秀丽的外貌不同,那是一道很低的声音,既像男性,仔细听又像中气一点的女声:“百年不见了。”
“……库尔库路提玛。”
他凭直觉叫了一声“少女”的名字。
法尔法代开始觉得头痛了:“我猜卡尔卡图拉会搬人过来找茬,他一惯这样……再怎么搬救兵也搬不到你那儿去吧?”
“啊……是你把他收拾了一顿吗。”库尔库路提玛淡淡道:“我只是感觉到了有什么有威胁的——家伙,在逼近我的封国……原来是你。”
“哼,”还不等法尔法代反唇相讥,祂就把斧头收了回去自言自语了一句:“既然是……阿姊可能会想见你。”
“什么?”这是没听清的法尔法代。
“你要回去了吗?”祂看了一眼法尔法代的商队:“唔,既然你揍了卡尔卡,没准祂会去找尼尼弗奥比斯告状的。”
“那又怎么样?祂不是哪年都这样吗?”而且尼尼弗奥比斯真来管这事儿的概率又不高。
“你似乎有什么好东西。”库尔库路提玛扫过了那些挂在人身上的口袋猫,说是直觉也可以,能让领主亲自带伪装成商队,要么就是图着打探情报来的,要么确实携带了不菲的筹码:“如果你往前走的话,我不会管,卡尔卡图拉之前还在一些地方鼓捣了什么……但你可以从我的封地走,如果你愿意和我交易的话。你考虑一下。”
“……真不愧是你的风格。”
法尔法代嘀咕道。
“殿下……”维拉杜安弯下腰,他没说任何一句多余的话,他只是准备听从调动。
“好吧,那请让我借道。”法尔法代痛快答应道:“我们真打起来也不好看。”
库尔库路提玛点点头,下一个瞬间,祂的裙角被拔队而来的——一队轻骑兵所包围。
祂轻轻一跃,翻身上马。
-----------------------
作者有话说:好的总之这位之前也是提过一嘴(虽然好像已经是很久远的时候了)
第129章 所谓战争
从不毛、干燥的原野到繁华、交错的城市,他们半飞行、半步行,走了快三天三夜,才到达第一个界碑。当站在界碑面前时,法尔法代才意识到,说什么感知威胁八成得是唬人的,祂就是纯粹注意到了卡尔卡的行动,出来看看对方想搞些什么幺蛾子而已。
黑曜石所制的界碑上刻着如上的戈迪铭文:【强大而永恒的白色霹雳,眷爱纷争、武器与战韵的双面狼首,持斧之主,战争之王。】
下方的落款是:塞弥阿的众狼。
库尔库路提玛在指明方位后,就先行一步回去了。不过,祂好歹没忘记给他们行个方便,允许他们走官道。如果说自治城虽各有千秋,就风貌而言也大差不差的话,那么塞弥阿地区——就有些超乎所有人的想象了,无他,这里,以及下辖的村庄、周围城邦,掺杂着几分肃穆、几分寂静,还有无处不在的秩序感,广场上矗立着青铜雕像,不时能听到马鞭的破空声,却不是对着人,而是从城外的马场里传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