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灿烂如流瀑的光随即合拢,留下一缕白烟,他抬起头,盘踞在上方的、暴烈的光之海被一下子舀尽了似的,而其隐藏在背后的真实,也并非灰陈、荒废、虚无的围场天空,而是近在咫尺的、浩瀚的夜空,斗转的星宿往来有序,在幽暗中,他的轮廓如此清晰,承接了来自远古的寂寥,像一尊像。
与那些隐匿在周遭的所有——万千座——姿态各异、神色各异的像一样。
他遵从心念,阖上眼睛,一声铃响,少年睁开眼睛,他站在了更为辽阔的殿堂中,青金石地面、混泥土穹顶,光芒圣洁如太初。
站在他面前的,头戴金冠、双臂佩环,一袭华衣漫不经心地挂在躯体上,那是一份被时光遗忘而得以永固的、无与伦比的美丽——要如何去形容这份形而上学的美丽呢?给予你凝视、给予你纯洁,给予你无上光华,任何有智之人——哪怕是世界上最丑陋的人,都能热泪盈眶地从中发现、寻找到自己,追随着其一颦一笑,献身其——
……神性。
【法尔法诺厄斯。】祂说,祂微笑、叹息道:【没到想,不洁而腐朽的祂,还能孕育出这样的你。】
【列列根波利斯,】法尔法代微微颔首:【凡请您先——将我的下属还给我。】
名为列列根波利斯的——现在是女性——走到他面前,系在祂腰身的配饰叮当相撞,祂给人的印象和库尔库玛有几分相似,拒人于千里的冷漠,可祂讲话的腔调却是温柔的:【他们在安全的地方……你知道我为何要见你吗?】
【之前不清楚,】法尔法代说,但被大费周章地扔来扔去,再傻的人也该清楚中间有些不对了,他思忖后,轻声说:【关于你——关于我们——是‘什么’的问题,是吗?】
【我之前就有些怀疑,但实话实说,我不记得前因。】
【那是自然的,】列列根波利斯说,祂一转身,场地霍然被颠覆,何等神奇的场景,像是随着祂的衣袖,一下从此处带到了彼处。
不是纳凉的庭院,没有舒适的软榻,他们居然——到了一处城区,甚至是集市里!凉爽干燥的风徐徐而来,蓝色的夜幕下,他们站在人群中,不被任何人发现。
讲述悠久故事的风笛被吹响,法尔法代只分了一会儿到神,就不得不先跟上自顾自往前走的女人,祂的声音如此飘渺:【这里很不错吧?】
此地人流如梭,人声若涛,商贩在茶摊上痛饮,四肢纤长的女人撒着玫瑰,祥和的氛围酝酿在其中,自然,一个城池里也会有小偷,有无赖,也会经历蚊虫肆虐的夏季,到处种着棕榈树,而远方是荒凉的山脊。
列列根波利斯的端庄随着二人前进,逐步被热闹的氛围所涂抹,也许是潜移默化,又像摇身一变,祂成为了一位与法尔法代年纪相仿的少女,用冠冕盘起的藕荷色长发变为了长辫,颈戴饰品,狡黠、灵动,唯独那双金色的眼睛未作更改。
【挺好的。】法尔法代说,他没什么可说的,难不成他要说一句,他那儿也差不多吗?
【这里仿造了从前的列列该斯,是我母亲下令为我建造的城市。】祂声音清脆:【要完全复刻是困难的,现在的人和从前的人也已经两模两样了……不是吗。】
祂漫不经心地钻过那些垂挂起来的地毯,等出来时,祂又成为了一名高雅的夫人,眼角有着细纹,却不损其气势:【人人都喜欢往昔,过去是多么光荣呵,以至于没人能接受现在的落魄。】
【……】法尔法代笑了一下:【那就与我没有太大干系了,我既不记得,也许,也没有经历。】
【——我并没有作为神癨而存在过,很难感同身受那些所谓的荣光。】他试探性地说。
***
法尔法代曾经一再告诫自己,不要被迷惑——不论是外在的假象,还是内在的自满。
不,并不是他怀疑谁,他就是不想重蹈覆辙,至于是哪天前路让他栽了跟头,他忘了。而有时候,先入为主给他带来了不少便利,更多时候,可能会发酵成一件坏事。
在法尔法代的观念里,崇敬自然到将自然人格化是很常见的故事,考虑到这确实是异界……什么都有也是正常的。
三国之间的宗教纷争让他忘却了,是的,存在于斐耶波洛、芬色和阿那斯勒仅仅是神道,也就是理念之争——而他们至始至终所尊崇的,是同一尊神明!
除此之外,再无任何能与那位神比肩的角色,有的只是身为匍匐在神衣袍下的仆人,和见缝插针,为人类带去灾难的敌人,也就是魔鬼。
既然世界皆为不能高呼其姓名之神的造物,乃一神的世界,那么何来所谓的神癨?
【啊……】
列列根波利斯苍老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不知不觉中,他们走到了一处人烟罕至的庙宇,空旷的庭院里只有一个正在扫地的人,老妇模样的列列根波利斯与对方打了个招呼,随即踏上了阶梯,那是一座由一根根细柱撑起的小庙,是一座本该随处可见的小庙。
“……请求您的垂眸、请求您的照看……”
“……您的诫命,无人不从……”
“……我们以刀剑、鲜花、兽皮、琥珀和蜂蜜酒侍您……路途遥远漫长,太阳的女儿啊,愿您在我胸膛点燃的圣火永不熄灭……”
眨眼间,庙宇以摧枯拉朽的速度腐败了,连同祷告一起,祂转过身时,依旧身披初见时的那件衣裳,赤着脚,踩在玫瑰色的沙子上,长发随风猎猎。
【神癨?后来的人都这么称呼我吗?】列列根波利斯饶有兴致地说,随即,祂冷淡了下去:【不是个好称呼,】祂叹口气,忧郁被祂糅进了眉目,造出令人怜惜的神情:【真是叫人难过,罢了,我都不指望还有什么好话流传于世了。】
这认领已经足够在法尔法代的心底掀起惊涛骇浪了。
【等一下,我有点糊涂了,】他说,快速地:【所以?你是神癨?那岂不是说——】
【你以为我是什么?小家伙?】列列根波利斯说:【即使不是所有人都乐意讲旧事……大概尼尼弗是没有和祂养的那孩子讲过。】
祂的指尖点上了少年苍白的额头,又顺着划过他的鼻尖、嘴唇,直到心脏的部分:【是的,我——】祂笑了笑:【尼尼弗奥比斯、缇缇尔戈萨斯,以及你们的母亲,伟大的罪神,是世界上仅存的、被称为神癨的存在,有什么问题吗?】
祂没忽视少年听到“缇缇尔戈萨斯”时,眼睫颤抖了一下,好像某种挣扎中的蝴蝶。
【你们……我……】他张了张嘴,又闭口不谈。
【你不会以为自己是那种劣质的灵吧?缇缇和尼尼弗出的馊主意,哼。】
【没有……】
【现在想清楚我为什么要见你了吗?之前从尼尼弗那儿听说的时候,呵……那个见鬼的家伙,只想把事情交给别人。】
【……】法尔法代本想说一句他不清楚,可他真的完全不清楚吗?
【本来,不论是你,还是库尔库玛,亦或者是那个……叫什么名字来着?记不清了。本来都只配称为‘魔鬼’,因为你们确实是作为魔鬼而诞生的。】
祂问:【掠夺、杀戮、释放恶的天性,因为你们的母亲希望你们这么做,你们应该为了祂这么做,而你——】
祂带了一丝冷漠,【为什么选择庇护人类?】
很久以后,他才缓慢地开口。
【没什么特别的。】他说:【想做就做了。】
【没有说谎……也不是真话。】
【那又如何?我只有这个理由。】他强调道。
【算了。】列列根波利斯好像无意追究这个:【我记得某人之前计划的好像也不是这个,你自己的选择?】
【人也见了,虽然纯灵种去推象征精神的门不会出事,顶多被劈个半焦吧。你倒是勇气可嘉。】祂说,带着点讥讽,这时候,祂的声音也从纯粹悦耳的女声,变为了雌雄莫辩的中性音:【还是无知者无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