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瞳孔猛地一缩,只听外婆继续说着:
“咱们村口有棵老槐树,你经常跑去底下玩,有一天,你哭着跑回来,说有个老伯伯抓着你,不让你走,要你把身体送给他。
“当时我以为遇上了拐子,马上喊上你三叔,抄着家伙就去了,结果到那一看,村口那棵老槐树,已经被雷劈裂了,顶上还在冒着焦气。”
“后来呢?”
江向阳沉着眸,他为什么对外婆说的这些,没有一点印象。
“后来……你就开始高烧不退,请遍了医生都没办法降温,眼看越来越严重,脑袋都耷下去了……”
外婆声音顿了顿,像是沉进了某种回忆里,“当时村口正好来了个先生,实在走投无路了,我便将人请到了屋里。”
“不会是……”
一道诡异的猜想,顿时在江向阳脑海中涌现。
外婆垂眸,“是他。”
“他说你命格特殊,易招邪物,老槐树成了精,想借你的身子还阳。
“附近有很多脏东西,都在盯着你,你外公一直不肯下地府报道,就怕你哪天被挤了魂去,想护着你。”
外公……
江向阳对这个称呼很陌生,他只听妈妈提起过,在自己出生前一个星期,外公就去世了,临终前还死死撑着一口气,想等自己出生,到死,眼睛都没能合上。
外婆双瞳黯了黯,浑浊的眸子中不知什么时候染上一层雾气。
“可阴间的魂,怎么能在阳间久留,第五年,是你外公的极限,也是你被那些东西……盯得最死的一年。
“他说,他能保你平安,前提是,你外公必须跟他下去。”
“然后呢?”
“然后……你外公同意了,他也按照约定,在你身上画了道符,能遮邪物眼睛的符,让那些东西再也找不到你。”
江向阳扯起衣服,忙往身上看,只听外婆摇摇头,继续道:
“看不见的,那道符画完就消失了。
“他临走前,说你的名字不好,小阳……小阳……太阳小了,邪祟自然就多了。”
“所以我的名字……是他改的?”
“嗯。”外婆抬起头,深深看了江向阳一眼,“他说……‘向阳而生’,既是逆了阴阳,那便好好活着。
“好好活到……二十七岁。”
阴风,从阳台缝隙里灌进,江向阳陡然抓住了外婆的手,
“活到二十七?什么意思……”
“你的阳寿,只到二十七。”
冷意,骤然布满全身。
江向阳死死盯着外婆,想从她脸上看出丝毫,哪怕只有一点的玩笑成分,可理智在不断告诉他……
外婆从不会跟自己开玩笑。
时不悔,也从来不屑于危言耸听。
自己真的……只能活到二十七?。
“我……还剩一年吗?”
外婆擦了擦眼角,声色苍白,“我下来之后,认出了那位大人,就是当年保你的,我求他,求他能不能把我的功德,全部换到你的身上,能换多少年是多少年。
“但他说,每个人的命数,都是定下的,我的功德……给不了你。”
江向阳曾不止一次想过,自己第二天会不会嘎嘣一下嗝屁了,比如突然窜出来的车,又比如起床的时候脑门磕拖鞋,无论多么荒谬的死法,他其实都有想过。
可现在真告诉自己,就剩最后一年活头了,破天荒的……
江向阳居然觉得挺好。
起码,自己的家人在这里,还都过得不错,朋友也在,也没啥大不了的。
外婆抽噎着,本该惊慌失措的主人公,现在却变成安慰的那一方。
江向阳伸手替老太太擦了擦眼泪,宽慰道:
“就像他说的,人都有各自的命数,他都帮过我一次了,哪还有一帮再帮的道理?强求不了那咱就及时行乐嘛,这有啥的?
“况且,我还盼着能早点下来跟你们团聚……”
“阳阳!”外婆厉声打断,颤抖着手抓住他胳膊,喃喃道,“你跟他不是好朋友吗?你求求他,求求他开恩……”
“上天有好生之德,他是判官,能改的,能改的……去求求他,求他拉你一把……”
老太太哭得声嘶力竭,到最后,嘴里只剩干瘪的“求求他”三个字,无助呢喃。
求他……吗?
江向阳挑了挑眉,这念头几乎没在他脑子里存活一秒。
反正早死晚死都得死,人人都会死,时间问题罢了,现在给自己一个提前预告,稳稳当当安排身后事的机会,已经够可以了。
这还让朋友难做?况且这朋友,以前还无意中救过自己一条小命,知恩图报知恩图报,报都没还上,再上去死皮赖脸求第二次恩?
算了吧,他江向阳打死都干不出来这种操蛋事。
窗外月光打下,斑驳在外婆的银发上。
老太太好面子,争强好胜了一辈子,以前连欠几毛钱都会急得睡不着觉,宁愿自己吃亏都不愿意占别人半分便宜的。
“不要麻烦别人,人情这东西只要欠出去了,以后就还不清了。”
这是小时候外婆跟他说过最多的一句话。
江向阳望着老太太佝偻着背,脸上泪水横流的模样,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或许换成是她,就算知道自己的大限将至,恐怕也做不到这般乞求。就跟她口中的外公一样,明知道留在阳间是死路一条,可也还要争一争,为孙儿争一争。
江向阳扯出一丝笑容,故意把音调往上扬了扬,想分散分散她的情绪:
“这可难办喽,人家都是秉公执法,突然给我开个后门的,被抓了算他的算我的?”
“谁都不算,算我,算我老婆子的!”
“您老现在什么咖位?阎罗王能听你的啊?”江向阳佯装不在意地摆摆手,“求人不如求己,那些判官啊无常的都靠不住,关键时候还得靠咱们自己知道不。”
果然,这话一出,外婆的哭声立马停了。
“阳阳,你……你有办法了?”
“有,怎么没有。”江向阳说完,又故作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刚才有,被您老这么一打岔,忘了。”
他搭起老太太的手,一本正经地,“等我好好捋捋,明天,明天肯定就有办法了,走走走,咱先回屋睡觉。”
外婆在他边哄边推下,依依不舍进了房门,末了还不忘叮嘱他,有办法了一定要告诉自己。
江向阳轻轻将她卧室门合上,重新回到阳台。
从十五楼看下去,居然外头的景色仿佛在一条线上般,似乎只要轻轻一跨,便什么也不用想了。
他下意识往兜里摸了摸,却摸了个空。
自己花几百块收的二手zippo,还有没抽完的半包烟,现在全没了。
江向阳忽然笑了。
全没了好啊,全没了好,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整挺好。
“叮。”
一声提示音,手机上传来了一条消息。
【酆都第一医院】:您绑定的“时不悔”已转入高级病房,病患目前情况良好,手术成功。探病时间为:7:00-17:00,其余时间请勿打扰。
江向阳捏了捏睛明穴,关掉手机。
刚才的信息砸得他头昏脑涨,正好,五点了,把汤热热拎过去差不多七点。
对自己要死了这件事,江向阳没什么波澜,好多想做的……
那就在这一年全做完吧,不留遗憾就行了。
……
酆都医院。
江向阳到时已经快八点了,刚刚路上打车花了点时间,起初他以为跟阳间一样,站路边随便招招手就能停的,没想到地府出租,实行的是个提前预约制,不预约人家压根不让你坐,给冥币都不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