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愿这样被盯着,别开视线,打圆场般轻声说:“回家吧,早该回家了。”
“爸妈让你吃肉,让你关门休息,你高三了,我们不闹了,好不好?”
秋璐没吭声。
翟小莉很不放心学生在外面流浪,说:“秋璐,很快是寒假了,你在同学家住,或者在自己家住,老师都希望你平安健康,也希望你能有稳定的生活,好好备战高考。”
“如果你担心回去以后被打,老师可以每天给你打一个问平安的电话,有任何危险,老师直接带你去报警。”
“现在这时间太关键了,别的孩子都少学一个小时就怕少一分,你还额外花时间在外面打工——怎么能这样!”她转头看向那对父母,“基本的生活开支,根本不是你这个孩子该考虑的事!”
秋军伟臊得要命,想直接辩解几句。
几百块钱,他哪里拿不出来,根本不是他这个爹的问题!
两个家长都很是挂不住面子,临场没法面对老师的质问,满腹抱怨。
说得像他们是什么暴虐成性的疯子一样,谁没事打孩子了!
但凡儿子服个软,生活费课本费不就都给了吗,怎么这破事就耗成这样!
“老师,我们平时对小璐很好,不会轻易动手的……”
崔梦梅没说完,秋军伟反而冷笑了一声。
“这孩子爱养不养,我求着他回来了?”
“老子十几年的工资都用来养着他哄着他,他就是这样报答我们的!”
秋璐罕见地动了神色。
“你,养着我?”
他清晰又温柔地询问。
秋军伟愣了下,想起这孩子毒到极点的嘴,紧急反应过来。
他绝对,绝对不能让这老师听到那些疯话。
什么二胎,什么硬不硬的……他姓秋的还要在这地方混!
这些老师,还有班里那些家长,都是附近圈子里的熟人,秋璐一张嘴没遮没拦的,他们全家都得名誉扫地!
“行了,都是一家人,”秋军伟硬生生地扬了个笑,强行把话题拧到截然相反的方向,“爸爸跟你是有点误会,天气这么冷,很快要下雪了,你一个人在哪个朋友家住,也不跟爸妈说一声,这些天我们都担心坏了。”
“老师的话你也听见了,不要怕了,回家吧,翟老师说话你还不信吗?”
“等考完期末,过完年,你好好高考,爸妈都不跟你吵了,好不好?”
崔梦梅本来还在想着怎么安抚这对父子,临时没反应过来,一头雾水地看着他们两。
秋璐轻轻点了个头,又变回听话柔软的样子。
他得回家几天。
身份证,户口本,以前存的钱,所有想带走的东西。
他不信秋军伟会转性,但如果真的能在高考前安生几天,他也终于有个地方能安心读书。
冬风渐起,公园的鸟巢又暗又冷,他好几次睡到一半冻醒,好在没有生病。
三人再回家时,路上安静到有些讶异。
秋璐大脑放空,秋军伟心里都是牢骚,只有崔梦梅不安地寒暄了几句。
直到上楼时,少年才终于在想,回家住也有好处。
他偶尔能变成白鹭,轻轻敲一下霄霄哥的窗户。
不知道哥哥喜不喜欢鸟。
也许那人会用指腹摸摸他的脑袋,喂点小鱼干。
家里还是熟悉的样子,什么都没有变。
他的房间门锁仍是一个洞,上面有铁衣架的划痕。
“回来了就行。”秋军伟用安抚的语气说,“都别闹脾气了,正事要紧。”
“你要吃肉就吃,要关门就关,我们不会管你了。”
秋璐一个人进了房间,语气没有波澜。
“窗户是怎么回事?”
“噢,窗户啊。”秋军伟此刻才笑起来,像是输了十几把麻将,好不容易才扳回一局,“太高了,部件老化,不安全,我让人焊死了。”
他盯着他,语气里都是父亲的仁慈与包容。
“以后好好读书,想吃肉也随便吃,现在高考最重要。”
“专心做几个月的人吧。等考完试,再做你那个什么鸟。”
秋璐静静地看着他,还有他身后躲在角落里的母亲。
“你也参与了?”他问。
“不关你妈的事。”秋军伟强调道,“我们已经让步很多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秋璐仍看着崔梦梅,内心深处最后对家的一丁点留恋也断了干净。
他没有什么情绪,只是有些淡漠地在想。
我的身份证会被藏在哪。
该走了。
第77章 肉食·16
崔梦梅已经明确感觉到家里的气氛变了。
表面无风无雨,连口角都不再有,孩子听话安静,被封死窗户也不再要求什么。
她明显感觉到她在失去这个儿子。
她想了很久,终于挑了个周六,切了盘苹果端了过去。
“璐璐,还在做题吗。”
少年只是看了她一眼。
消失数日再回来住时,他不在家吃肉,不锁门,生活规律安静,任何人都挑不出错。
崔梦梅端着果盘的手有些发抖。
她有个荒唐的想法——这孩子已经不把这里当家了。
不,怎么会呢。
他们是一家人,血浓于水的家人啊。
哪家不吵架,哪家的小孩不和父母闹几回别扭?!
“你先不要坐了,妈妈跟你说几句话。”她说,“你吃口苹果吧,刚买的,洗得很干净。”
秋璐盖好了笔,说:“你讲。”
崔梦梅只觉得那股抽离的异样感愈发强烈,她下意识地坐近了一些,温柔道:“以前那些不开心的事情,也是爸妈没有处理好。”
“你想吃肉,其实好好和我们说就行,你看,现在不也能随便吃吗。”
“璐璐,爸爸妈妈都只在意你,也想陪你好好度过人生最重要的时候。”
“你想一想,高考从报名到审核,再到录取通知书的发放,多少环节是需要父母参与在场的呀。”
“那么多表格都需要监护人签名,你总有要回家的时候,对吧。”
她尽量扬了个笑,不希望这些话被理解为威胁。
“爸妈都可以是你的后盾,可以是陪伴你的朋友,我们以后好好过日子,好吗?”
秋璐看了她一会儿,点了个头。
话题停在了这里。
崔梦梅感觉满腹认真都扑了个空,她木讷地看着他,转身走出去关门,长长叹气。
下午,父母都出去上班以后,秋璐一个人去了白水泽。
已经下雪了。
整夜的漫天大雪让整个公园如同披着灰白绒布,积雪厚实,踩上去有沙沙的轻响。
深冬里,水泽上都是漂浮的碎冰与残雪,再无鸟类的痕迹。
少年一个人坐在雪丘般倒伏的芦苇前,双手呵气,捂住冻得发红的脸颊。
许多情绪挤压着往外冲,却又好像从未存在过,他深呼吸着想笑一下,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坠。
别哭啊,他对自己说。
可是一旦开了头,所有压抑的痛苦都如决堤般汹涌冲荡。
秋璐双手捂着脸想要控制自己,只是肩头耸动着,泪痕不绝。
他还要高考,还要大步离开这里。
他只是允许自己在这个冬天的无人角落里发泄完。
大滴泪珠落在雪地上,开出浅灰色的花,没有一点声音。
他忽然听见有什么踩碎雪粒的轻微响动。
秋璐维持着哭泣的样子,只是松开了遮住眼睛的双手,在指缝里看见了近处。
雪光与湖色之间,一只白鹭缓缓向他走来。
它逆着日光,冷白的长羽披上麦芒般的金丝。
如雨云,似苔原,瞳眸剔透干净,泛着春日来临前的暖意。
那只高挑的鹭鸟,走向他的每一步都缓慢笃定。
仿佛可能被惊扰的,是双手脸颊都冻到发红的,还在不自觉流泪的秋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