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璐本来有些低落,看见舞狮时被吸引了注意力,下意识道:“有谁结婚了?”
“是你邱伯伯的女儿,人家被提前批录取985了,名牌大学。”崔梦梅把红包拍得手心啪啪响,“咱家就没这么好的命啊。”
两家人相继走进酒店,和邱家的人打了声招呼,面上都带着笑。
过去都是老单位里几十年的交情,即便工厂改制,职工小区的人们各奔东西,也早已习惯了集体生活。
季予霄和父亲坐在右侧桌子上,听着大伙儿聊得热络。
谁家女儿新谈了个对象,二十六了都没结婚。
谁家小孩还在读大学就染了头发,人五人六的估计是在外面学坏了。
升学宴被布置得金碧辉煌,邱家父母喜不自胜,还吩咐酒店各处都布置了文昌符、金缎红底的彩带气球,以及各种写满了前程似锦之类字眼的挂画横幅。
人们看得羡慕感慨,又开始感叹时光如梭。
很快到了上菜的时候。
菜式的丰盛也反应了邱家的欢喜雀跃,小到醉虾醉蟹,大到金牌烧鹅,每一样都做得精致体面,一看就不是时兴的便宜预制菜。
“你邱伯伯说,等会儿还有佛跳墙,”季骏跟儿子小声通气,“我最喜欢吃那个,虽然这年头鱼翅都是粉丝,但是汤好喝啊。”
“明白的,”季予霄以为亲爹在点他,“等会儿我多盛一碗,喝不下了给您。”
季骏大笑:“没事,你爹脸皮厚,等会先干三碗。”
正聊着天,季予霄听见有很细微的轻呲声。
是有个婶子在跟朋友使眼色,示意那人看向隔壁那桌。
他坐的位置,刚好斜对着秋璐一家,看得清楚明白。
十几个好菜陆续上齐,别人碗里都摞着鹅腿叉烧东坡肉,只有秋家三人是异类。
“那家人……还吃素呢?”姚婶小声和朋友嘀咕,“我一开始还以为是装的,可怜了那孩子……”
“也不知道他们图什么,信佛吗。”另一人接话道,“我交了大几百礼金过来吃席,少吃两块鲍鱼都亏得慌。”
“崔姐从来不信佛,我问过她,她只说这样对身体好,是自律。”
“哎不是,那孩子,出生以后就没吃过肉?”
“一口没吃过,听说以前有次去邻居奶奶家,吃了猪油渣炒的青菜,晚上小孩就被拉到单元楼下扇嘴巴子,那时候好像才……七八岁——后来大伙儿都不敢偷偷喂他了。”
“造孽哟,真可怜……”
季予霄任由那些闲言碎语从耳边掠过,目光落在秋璐平放的筷子上。
当下那家人能吃喝的,只有一碟炒生菜,一碗银耳汤。
生菜用蚝油炒过。
崔梦梅找服务生要了三个杯子涮菜,服务生都有点莫名其妙。
“我们这菜不辣啊。”
崔梦梅不解释,那人也就一头雾水的去了。
那桌人都看见了这三人在做什么。
把生菜在白开水里涮了又涮,蚝油都洗干净了,才允许进肚。
左邻右舍互相认识多年,看向秋家人的眼神,有嘲讽,有敬畏,更多的都是不解和怪异。
夫妻两脸上都泛着笑意,有种难以言说的骄傲。
他们二十几年如一日地保护着家里的规矩,与旁人的境界早已天差地别。
秋璐很平静地喝着银耳汤。
莲子发苦,银耳微涩。
八岁那年,被当着一众玩伴,还有叔叔阿姨的面,在单元楼下被抽了十几个耳光以后,他就再也感觉不到肉味了。
就好像身体为了自救,在童年便格式化掉味蕾的一部分,哪怕有朋友故意端着烧烤大快朵颐,他也一丁点香味都闻不到。
——直到醉蟹醉虾一同上台。
有人看得好奇,有人拿筷子尝酒味儿。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眸子睁得很大,在看那些微微弹动的小虾。
最近几天,他的嗅觉都在不断变化,有时候身上发热,像低烧一样。
酒味刺鼻难闻,以前可以忍耐,但现在哪怕隔着老远,都冲得他想远远躲开。
可是虾是腥的。
鲜活的,刚捞起来的,半透明的小虾。
秋璐端着银耳汤,没发觉自己已经五六分钟都没有动弹过。
他不由自主地看着那玻璃碗里的醉虾,饥饿感极不真实地涌上来。
像是已经能感受到,唇齿咬破虾壳时,带着血味和腥味的肉会有多么的柔软可口。
他忽然在想,他从来没有吃过虾……从来没有。
秋璐的肩被轻轻拍了一下。
“跟我过来。”季予霄附耳说。
崔梦梅以为是小孩儿们提前吃好了,要出去玩,大方地允准同意。
在这呆久了也不好,全是诱惑。
秋璐离开座位时,又看了一眼满桌佳肴,以及那微微卷曲,还在弹动的小虾。
他从来没有吃过。
从来没有。
一直走到酒店大堂,他才回过神来。
“霄霄哥,有什么事吗。”
季予霄在玩手机,漫不经心道。
“带你出去吃饭。”
秋璐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
“你坐在你爸妈旁边,能正常吃饭?”
季予霄牵过他的手腕,径直往外走。
“旁边就有美食街,带你去吃烤豆腐,还有炒面。”
他牵过他时,他下意识地躲了一下。
怕那怪病传染,怕对方发现自己有病态的异样。
但季予霄像是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他只是牵紧他,大步往外走。
第64章 肉食·3
秋璐被他牵过美食街时,有种下意识的失序感。
他清楚自己被父母压制太深,以至于走过这些烟火缭绕的小吃摊时,都有种无端的做贼心虚。
季予霄吃得很饱,但还是买了一串烤鱿鱼,陪他慢慢往前逛。
“是我带你来的。”他说,“崔姨就算闻到了,也直接说是我要买吃的。”
秋璐饿了很久,即刻去买了炒面,付钱以后又去看远处的炸蘑菇。
季予霄留在原地等面,看见那小贩舀了一勺猪油,放进滚烫发亮的锅里。
莹润珠白的猪油即刻融化,馋人香气即刻迸发。
小贩正要伸手抓面,见这男孩在看他,随口说了句咋了。
“没什么,”季予霄笑着指了下猪油罐子,“这附近老有车,灰尘大,可以往里头放点。”
小贩也怕弄脏了油,说了声谢谢,把瓷罐塞里侧去了。
秋璐捧着炸蘑菇过来,和他坐在一旁的小桌子前吃饭。
他此刻在他面前,才真正放松下来。
不用管什么吃相——哪怕小孩本来吃饭就很文雅,也不用怕吃饱了会被念叨。
青菜炒面实在很香,比家里做过的都好吃。
秋璐几口都快干见底了,象征性吃了几口蘑菇,又用筷子搜刮剩下的面。
季予霄的鱿鱼几乎没有动,只是坐在一侧看他。
他的眼底划过些许情绪,但藏得很好。
秋璐已经吃饱了,此刻把炸蘑菇递给他。
“这家杏鲍菇好好吃,海鲜菇也不错!”
少年伸手夹了几块,突然问:“会难过吗。”
“嗯?什么?”
“有那么多的菜。”他说,“鱼,虾,蟹,烧鹅,牛肋骨。你什么都不能吃,你甚至不被允许多看几眼。”
往常碰到这种问题,秋璐都会笑着说一句,也还好。
他刚刚吃过炒面,像是味觉都恢复了些。
而且,此刻,他和霄霄哥坐在绝不被允许的地方。
这里是父母所谓的地沟油小巷。
实际上,只是灿烂的阳光洒过长街,铺子上成排的鸡腿在翻滚烘烤,红柳枝羊肉串滋滋冒油,有女孩捧着肉松小贝,咬下去时都在笑。
他知道,自己哪怕坐在这里都在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