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笑,平静地回忆了几秒,说:“今天饭桌上的虾,闻起来很香,不过我不太喜欢酒。”
季予霄望着他。
秋璐像是原本天然剔透的琉璃盏,被父母压碎了,硬生生凿碎了压实了,变成看不出色彩的砖石。
他像是在劝一个人一点点醒过来,俯身开口。
“虾和鱼,都是很好吃很好吃的东西。”
他凝视着他的眼睛,肆无忌惮地引诱着,哪怕这些是犯错。
“鱼肉是软的,咬上去像一朵云。”
“鱼皮会吸满汤汁的鲜香,鱼肉嫩得几乎不用嚼,用舌头抿一下都会断开。”
“肚皮外侧那块软肉,连着鱼翅,咬下去会有轻微的脆,更多是油脂爆开的香。”
秋璐原本不会听这些话。
如果爸妈在,可能会立刻变了脸色,捂着他的耳朵厉声呵斥。
可在此刻,他很慢地夹了一块炸蘑菇,问:“那虾也很软吧?”
季予霄不自觉地深呼吸,指节压得泛白。
同龄人不该聊这些。
篮球,漫画,游戏,隔壁班的漂亮女孩,下课后去哪吃小炒。
而不是虾会是什么味道。
他像在给一个盲人描绘色彩那样,温和地点头。
“看是活虾还是熟虾。”
“如果是熟虾,咬下去的时候很弹牙,比你吃过的千页豆腐还要有韧劲。”
“基围虾蘸醋吃,壳有壳香,肉有肉香,雪白的肉嚼起来,从牙齿到舌头都是鲜味。”
“活虾没有那么容易断,肉会有牵连感,其实会有轻微的腥味,但生肉的味道……”
他停下了。
秋璐正听得入神,追问道:“原来生肉和熟肉咬起来不一样?”
季予霄缓缓起身,拿过手机和书包。
他的掌心很慢地抚过秋璐的发顶。
柔软的头发像绒羽一样,一寸一寸蹭过他的掌纹。
“走吧,”季予霄说话时,很像他的亲哥哥,“不早了。”
以后你都会吃到的。
一定。
两人回去时,有宾客们陆续下楼出来,也有人在门口抽烟攀谈。
秋军伟在陪前领导聊天,见两个孩子回来了,又陪着聊了几句,才和妻子过去找他们。
“予霄,你爸有事先回去了,等会我打车一起走。”
“好,谢谢叔叔。”
崔梦梅提鼻子一闻,眉毛跳了下。
“你身上怎么有油味儿?”
“我刚才没吃饱,拽着他陪我去吃烤鱿鱼。”季予霄笑道,“阿姨不会生气吧,我也是馋了。”
崔梦梅当即说没有没有,不会的。
四人先后进了出租车,秋军伟坐在副驾,秋璐坐在后排的中间。
主干道在修路,出租车像下水道的老鼠一般撅屁股一扭,钻进了七拐八绕的小路里。
司机开得太快,以至于一路颠簸又转来绕去。
原本狭小的后座,因为三人的左右摇晃而更加拥挤。
中间的位置没有扶手,秋璐双手都紧紧地抓着座垫边缘,还是会有一瞬的突然腾空。
秋父舒适地坐在最宽敞的副驾驶上,在和司机聊国际形势。
“美国现在啊,不像个样子……”
“是啊,之前新闻看了吗,又要打中东了。”
“早就在打了!”
眼看着又要开过一处砂石堆,秋璐抿唇等待着,却突然被搂进了怀里。
修长有力的胳膊圈住了他,把他直接往自己那一侧带。
他下意识地看向他。
季予霄把他圈着,手腕稳稳地搭在肩旁,没有松开的意思。
汽车飞快开过石子堆时,众人又是被猛地一颠,没人能躲得掉。
只是,这一次,他和他在一块。
就算是腾空,也会一起落下。
秋璐屏住呼吸,不自觉地靠近他。
之前崔梦梅怕位置太窄,特意拉着秋璐往左边坐,多留些位置给季予霄。
但在此刻,他和他胳膊几乎都贴在一起。
两个人靠得很紧。
怀抱温暖有力,像混乱潮流里唯一的帆。
再回家时,秋璐刻意走在后面,小声提醒。
“霄霄哥,你回去以后,记得洗手消毒。”
“你生病了?”
“好像是。”秋璐不想隐瞒,“我的手腕,手肘都在长东西。”
最近睡觉的时候,胳膊和腿都会发疼,像是小时候的生长痛。
季予霄眸子一眨,握住他的手腕,查看内侧的赘生物。
崔梦梅走在前面,回头看了一眼,没当回事。
两个孩子从小一起长大,没少勾肩搭背,不算什么。
小刺一样的尖茬冒在皮肤上,看起来很怪异,还带着白绒毛。
但季予霄没说什么,许久道:“你是缺钙了。”
“记得每天补一点。”
秋璐问:“真的吗?”
“信哥哥的。”少年笑起来,“回家吧。”
季骏在往冰箱里放新买的一扎啤酒,见季予霄回来,打了声招呼。
“晚上去看电影不?那个香港的新片子。”
“随便。”
季予霄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突然说:“小璐可能也要变鸟了。”
季骏愣了一下,说:“跟你半年前一样?”
“嗯。”季予霄皱眉道,“他的胳膊肘,还有手腕内侧,都有羽刺。”
以前熬夜太狠,连着几天没有休息好,或者太久没有变回鸟的时候,他也长过。
鸟类长羽管本就依赖甲状腺激素和性激素,还需要摄取大量的钙,让羽毛足够硬化。
季骏都快忘了自家宝贝儿子是只小白鸟。
变都变了,也没啥,开心生活就行。
“哦对了!我上次听楼下赵阿姨说,隔壁洪庆街有家三文鱼特别好吃,爸明天带你去。”
季予霄还在皱着眉想事情,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当爹的见他这副样子,也是了然,摸着胡茬跟着担心起来。
以老秋两口子的性子,未必能接受这事实。
如果只是皮肤病,反而还是件好事。
但小璐万一真像霄霄一样能变成有翅膀会飞的鸟,搞不好会被拔光羽毛,硬生生地逼着只许当人。
老季都能想到崔梦梅那把尖利崩溃的嗓子。
这些年,小区里的街坊都和秋家是表面客气,互相是不说破的疏远。
如果不是两个孩子从小玩得好,亲如兄弟,前妻也很喜欢小璐,他原不会接触这家人。
“这是他们家的事。”季骏提醒道,“你别掺和太多。”
“两口子都要面子脸皮薄,自尊心很高,你一句话没说对,很可能秋璐就不能跟你再来往了。”
“季予霄,有时候,你得适当装点傻。他们说是皮肤病,那就是皮肤病。”
季予霄已经在门口站了十分钟,快要忘了自己要换鞋。
他回过神,低头拿出拖鞋。
“爸。”
“哎。”
“妈妈离婚搬出去,是因为不接受,她儿子变成了一只鸟吗。”
季骏第一次听见他这么冷淡又平静地问这个问题。
而且问的时候,就像是已经知道了答案一样。
现在是十一月底。
五月时,他第一次异变化形,妈妈全程都守在旁边,担心的眼里都是泪。
但到底是在她面前,短暂变成连话都不会说的,人类意识也模糊不清的一只野鸟。
声音呕哑,目光混沌,认不出眼前人是自己的母亲。
七月时,她说有工作调动,一家人吃了个饭,就搬走了。
他没有再问什么。
“你妈妈不是不爱你。”季骏认真地说,“她跟我处得不融洽,工作也不顺心,以后想开了就……”
“你不用瞒着我。”季予霄说,“如果我怀胎十月,辛苦抚养的儿子变成了怪物,我未必能立刻想得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