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毫无防备砍中核心的藤壶巢穴发出刺耳的锐鸣,冼观虽然早已习惯,但这噪音之于人类显然难以忍受。于是他帮对方捂住了耳朵,并且趁机贴上了那些他觊觎已久的柔顺头发——男孩儿头顶的高度用来搁下巴刚刚好,圆圆的后脑勺完美地贴着自己的咽喉,让他有一种温暖又安心的感觉,好像自己脆弱的部位被好好地保护起来了。
对于他的这番体验,男孩儿显然无法感同身受——他的肩膀内扣着,肌肉紧张地绷直,双手死死攥着斧柄,满头冷汗,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太可怜了,又有点可爱。
男孩儿也很争气,连冼观本来都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带他过来的,没想到居然真的将藤壶巢穴成功砍杀,实在可谓意外之喜。那种能量从身体里被源源不断吸食的无力感几乎是立刻就消失了,他放开怀里的人,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细细体会着那种能够随心所欲操控力量的久违感觉。
其实起初,这种感觉曾让他很恐惧——他怎么能轻易做到只有神才能做到的事呢?肯定会出问题的、肯定会遭报应的,可是时间久了之后,他已习惯在亚特兰蒂斯畅通无阻、招风唤雨、点石成金,直到这些讨厌的藤壶缠了上来。
那头,男孩儿兴奋地绕着巢穴尸体转来转去,明明刚才还怕得不敢靠近,现在立马一副双眼亮晶晶的邀功表情,明显在期待着夸赞。冼观看在眼里,当然也不打算吝啬一点好听话,而他的大意也立刻迎来了恶果——那明明看起来毫无攻击力的怪物竟然没有死透,男孩儿最后望向自己的目光中满是诧异,还带着一丝无助的求救,说出来的话却是“你快跑”。
冼观感觉自己已经好久没有这么生气过了。
其实只要确认巢穴死亡就可以了,但他还是控制不住地补了好多刀,几处甚至深入操作控制台——饶是主控系统已被判断为作废,深海之心还是立刻响起了警报,害他的身体被锁定住不能动十分钟。
不能让他再死了,冼观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因为他深知无尽的循环和死亡会对一个人造成何种影响。他开始有些害怕了,他害怕某一次循环醒来之后,那些他喜欢的热情、生动、鲜活就这样悄然流逝,他害怕对方变得和自己一样,好像一个在冥河上漂浮的水鬼,麻木地追随着河面上反射的点点光亮。
他的心思四处游离,说的话自然也漏洞百出,于是不出所料地,他暴露了。
这也是难免的事,这也是迟早的事,这样也好。
他脑子里明明是这样想的,可心头的感受却为何大相径庭呢?
男孩儿看向自己的眼神,从原本的信任和依赖,变成了不可置信的震惊,再到害怕和提防。即使内心早有准备,他终究还是觉得有些刺眼。
他不喜欢这样,于是他再次选择了逃避。
独自走上楼的时候,冼观心中计划着——好了,相对棘手的总机房巢穴已经死亡,现在只要把上三层的藤壶都清理干净,等它们重新从B4繁殖出来之前,也够时间将馆里的这一批人全部放走。目前这一轮的食粮已采集得差不多,没有什么理由继续这场游戏了。
走吧走吧,不想再看见你们,反正最后也都是剩我自己,和海底其他亡灵游魂躺在一起。
可如果就这样一直这样循环下去,又将如何呢?或者我可以趁着他还被关着,放其他人离开,唯独留下他。
之后再随便编个什么借口就好了。
我可以一直把他关起来,就算不是关在那个探索舱里,也可以一直关在馆里。在这有限的4层楼、267个房间里,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似乎也会很有趣。
就算害怕我,也不可以离开我。
这样想着,冼观切换视角去看深渊探索舱的情况,并且见到了让他心脏骤停的一幕。
破败荒废的游乐园里,男孩儿像一面破碎的旗帜,毫无生气,孤零零地悬挂着。
这一幕瞬间击碎了他所有尚未成型的阴暗想法,打破了他所有萌于私心的可笑念头,这一刻,他忽然就看清了自己最真实的愿望。
我不是希望他和我一起受困于这漆黑的海底,我是想和他一起,走到有阳光的地方去。
可惜这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只有一个选择。
我必须放他自由。
即使这是又一次叠加在重重谎言之上的欺骗,没关系的,我只是他人生中的一个小小污点,只要我能在馆中再多坚持些年月,他在外面就还有大把美好青春可以享用。不用太久,他就会将我抛之脑后,而这些痛苦的记忆,也终将被时间所抹平。
可是冼观好不甘心,他甚至有一点想哭。
只是他的内心和眼眶都无比干涩,没有一丝水份,他身体中的所有湿度都被深海吸走了,只留下一具干瘪的灵魂。即使现在把他放到海岸上,太阳一晒,他会像火烧过的木柴一样变得又干又脆,而后风吹扬尘,他的存在也会彻底湮灭。
“等我们都离开这里之后,你再带我去你学校周围吃好吃的吧。”
冼观觉得自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演技一定很好,因为男孩儿立刻显出十分高兴的样子。即使自己信用不佳,故而对方用尽各种方法试探这份苍白的许诺,但最终还是被自己说服,而后真心实意地开心了起来。
真好啊,真想多看看这样的表情。
可冼观深知自己的懦弱和卑劣,每多挽留对方一秒,每多触碰对方一次,他就更不想放他离开了。甚至男孩儿还没跨出门,他就已经开始后悔。
他选择告诉对方自己的“真名”,仿佛把自己作为“人”的一部分也一并交付了出去。
带他走吧,就带着被我舍弃的那一部分的自己离开这里吧。冼观心想,等到男孩儿离开之时,剩余的这个躯壳,也再就没什么好留恋的了。不要再想起那些身为人的事了,而留在馆中的将彻底不再是我。
于是他目送男孩儿走进电梯,在阖上的门隔绝二人视线的一刹那,他几乎是毫无迟疑地立刻杀死了自己这具身体。他的意识回到深海之心中,好像被诅咒的冤魂无法离开被杀死之地,又回到了B4层的底部。
他再也不想离开这个房间了,当初离开这个房间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可他还是忍不住将视角切换到游客中心去——男孩儿坐在长椅上,头发乱蓬蓬的,盯着巨幅的地图,表情一片空白,不知在想些什么。而冼观看着他,也很难说明自己在想些什么。
不久后,有人来叫他,男孩儿站起身,越过拱门,走到了阳光下面。
他从海面平台一跃而起,落到接驳船的甲板上,好像是一只小猫路过监狱的狭窄铁窗,为阴冷的牢房带来了片刻的惊喜,而后又踩着冼观的心脏,就这么跳走了。
第50章 零点核心
世界,就要毁灭了吗?童昭珩茫然地重复着他的话,似乎完全不能理解。
一个小时之前,他还短暂地离开了馆片刻,吹到了海风、见到了日头——外面的世界平平无奇,和过去的每一天没有任何不同,但冼观说这就是最后了,他们马上即将迎来结局。
对此,童昭珩实在没有一丝实感。
他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只知道冼观此时周身充斥着消沉沮丧的气息,于是他张开双臂,抱了抱冼观以示亲昵。
冼观立刻回抱住了他,下巴搁在他头顶蹭了蹭,像搂着一个安抚用的大玩具。童昭珩其实觉得那些晶体的尖角膈着有点疼,但他什么也没说,努力扮演好一个抱枕,安安静静地窝着。
但只过了一小会儿,他就呆不住了,开始不安分地挪来挪去,问:“那我们现在做什么呢,干等着深渊老妖出来把我们都吃掉吗?”
“你想做什么呢?”冼观问,“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
“哈哈,”童昭珩干笑了两声,“那也只能在亚特兰蒂斯的范围里不是吗。”
“是的,不过你要有什么不满意的,我也可以把它变成别的样子,”冼观抬起手来,“你喜欢什么样的房间,医疗室吗,还是游乐园,喜欢游客大厅的地图吗,我看你一直盯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