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昭珩浑身战栗,整个人被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牵引着,麻木地抬起腿就要向前走。他往前一步便是深渊——锯齿状的深渊贯穿大陆架,裂口边缘翻卷着熔岩般沸腾的暗红血肉。深渊深处,沸腾的、彩虹色油污般的混沌物质翻滚,无数苍白肿胀的类人肢体大如舰船,从中伸出,疯狂抓挠空气,带出阵阵硫磺与腐鱼混合的恶臭。
碎石从童昭珩鞋尖滚落黑曜石山崖,下一刻,一些走马灯般的画面闪现在他眼前。
阳光像金箔纸一样穿透蔚蓝的海水,照亮一片不可思议的水下森林,巨大的鹿角珊瑚间,色彩绚丽的鱼群穿行而过,一大群银光闪闪的鲱鱼汇聚成流动的银色旋风——它们紧密地贴在一起,成千上万片鳞甲反射着阳光,几米外的玻璃背后,孩子的脸被照亮了。
这一幕误入的记忆忽然叫童昭珩陡然清醒过来,他低头看脚下,发现自己再向前一步就会错入虚空。他一个激灵,连连后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原来亚特兰蒂斯所依附的海底地基竟然已经被不知名的强悍力量高高顶起,从水下几百米到如今早已超出了海平面的高度,好像大陆板块在瞬息中挤压至一处,一座新的山峰就这样诞生了。
周围的一切都已经被摧枯拉巧的力量彻底毁坏,天空撕裂,大地满目疮痍,但不知为何,只有他所站的这个小小舱室还得以尚存,宛如一座风暴之中的孤岛。
海水还在不断从峭壁的四周流泻,不远处的崖壁上,童昭珩看见一块黑红色的、尚在喘息的肉瘤瘫软着,竟然就是不久前悬于B4层上方的最后一个藤壶巢穴。
藤壶巢穴此刻十分干瘪,好像被高压挤压过,又像是被抽了真空——皱巴巴、布满囊块的皮禳萎缩成一坨,原本纠缠在线缆上的藤壶丝也悉数断裂,褪色成惨白的蛛丝灰。这种状态童昭珩很熟悉,这巢穴应该是死了。
可是为什么?!藤壶难道不是邪神的爪牙吗?为何邪神复苏、天地变色之时,藤壶巢穴也跟着死去了?
如果藤壶巢穴死了的话……童昭珩精神一凛,那原本和其捆绑在一起的冼观本体呢?
他再次趴到冼观身边——对方的身体好似冰块,已经没有一丝温度,眼中只余眼白,皮肤毫无弹性。童昭珩看着不远处的藤壶巢穴,忽然想到:这个冼观,也死了。
下一个死的就是我。
但还没到那个时候,他连滚带爬地攀上池盖,手伸进兜里一摸,还好,深海之心的密钥还在!
“解锁!给我打开!”他顺着水池外延摸了一圈,好容易找到一个隐秘的插口,又猛捶了池盖几次,怒吼道:“管理员权限!快打开!”
终于,合拢的池盖再次裂开一道缝隙——由于地基隆起,整个水池目前倾斜着一个四十度角,大量粘稠的透明液体从缝隙中挤了出来,童昭珩整个下半身都被这种粘腻的液体浸湿了,上面还残留着不少失去活性的孢子粉。徐徐打开的盖门口,终于露出了冼观本体双目紧闭的脸。
第53章 贡献
童昭珩顺着冼观光裸的背脊一路摸索,满手都是滑腻的粘液——他的后背瘦骨嶙峋,脊柱的每一节上都连接着一根硬币大小的线缆接口,池中液体尽数倾洒后,冼观失去了浮力的支撑,便是被这些线缆生生吊着,简直看了就痛。
童昭珩一只手扶着他,想要帮他把这些线缆全部拔掉,可即使天昏地暗,猩红色的光晕已经笼罩了世间万物,童昭珩还是敏锐地注意到异常之处——那些线缆上,有幽幽的绿色小光点在移动。
怎么回事?
世界都快爆炸了,深海之心不也早该完蛋了吗,那这些数据流一样的光点是什么,为什么还在运行?
他扶着冼观靠好,转而小心翼翼地往台面的边缘挪了几步,趴到悬崖边往下看。只是一眼,童昭珩就差点被这高度差吓背过气去,整个海面全部封冻,海浪骤然凝固,原本应该是核聚变反应堆的地方也被黑曜石结晶包裹了起来,看不出此刻的状况。
为什么外面的世界均已尽数毁灭,陷入疯狂,可这小小的方寸之间却安然无恙呢?
他站在这座山巅上,俯视茫茫众生葬身火海,不觉得劫后余生,只觉得愈发可怖——为什么邪神吞噬万物,却独独放过了这里?
童昭珩忽然联想到冼观之前说测算邪神的饱腹度只有78%,却忽然提前醒来了,难道是祂终于忍不了食物来源这么缓慢,决定自己出来搞一发大的,一口气把全世界所有人类的绝望灵魂都吃个够吗?
可现在从冼观身体里传输出来的,又是什么呢?
童昭珩忽然有了一个古怪的发想——这些线缆,好像邪神的“脐带”。
原本外神尚未降临人间之前,在这个现实中便如同一个不断发育生长的胚胎,由这根脐带源源不断地输送营养。故而祂没有听觉视觉,不能直接感知周遭一切,独靠“冼观”这个转换机和世界联系,故而才被他愚弄了这么久。
而现在祂提前苏醒,是否因为胚胎发育不完全,所以暂时还不能切断这根脐带呢?
那祂现在又在通过这根脐带吸收什么呢?童昭珩不受控制地浑身颤抖起来——不会吧,不可能吧,难不成此时此刻几十亿人的绝望和苦痛都在通过冼观输送?
只是兴起一丝这样的念头,童昭珩就感觉自己心痛得快要死掉了。
他立下决心,扑到那如棺材般半敞的池边,手抚上冼观后背就要拔掉线缆,就此断了邪神的营养传输带。他攥紧接口处,衣角却感觉到非常轻微的拉扯。
童昭珩低头看,竟然见冼观的无名指和小指不知何时竟勾住了他连帽衫的绳子,可冼观本人依旧双眼紧闭,眉头微蹙,仿佛被困在最深层的梦魇中无法醒来。
怎么了,是不希望我拔掉?可是……
“小观老师,冼观……冼青学,”童昭珩捧着他的脸颊,贴在他耳边:“你能听见吗?你能醒过来吗?藤壶巢穴已经死了,你可以从深海之心上脱离了。”
冼观的脸颊十分消瘦,眼睫和眉毛湿漉漉的,眉目间带着一丝令人心碎的、破碎的美感。童昭珩知道,就算无法回应自己,冼观此刻也在尽最大努力和命运抗争着。
他只希望自己能知道冼观究竟在做什么,自己又如何才能帮上他。
到头来,他确实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血雾已经席卷整条海岸线,所过之处余下一片焦土,哭嚎的声音逐渐共鸣成一首宏伟的哀歌,又像是某种仪式的颂唱旋律,赤裸裸地回荡在空中。乱星不断坠落,天幕仿佛被灼烧的画布,最终的审判即将到来。
此刻,又一段突入起来的记忆莫名闯入了他的脑海。
午后灼眼的阳光倾洒在一条小路上,高温模糊了视野的边界,蝉鸣震天响。道路一侧是学校操场的围墙,另一侧种着一排梧桐。盛夏时节,梧桐的绿叶茂密而丰盛,在柏油路上摇摇晃晃地留下水墨般的阴影。一名少年推着自行车走在树影底下,嘴里叼着一根冰棍,脸颊和脖子上都是汗,T恤袖子卷到肩膀上,书包被粗暴地塞在车筐里。
另一个面容模糊的男孩儿路过他打了声招呼,少年转过脸来,朝对方示意自己滑链的自行车脚蹬,无奈地耸了耸肩。
这时,少年拐过一个弯,路边草坪的喷水器忽然启动,细小的水珠漫天挥洒,猝不及防浇了他一头一脸。于是少年索性松手,把坏掉的自行车往草坪一推,闭上眼张开双臂迎接这清凉的洗礼。一道迷你彩虹出现在草坪上,少年不可置信地看了又看,然后畅快地大笑起来。
这是什么,冼观小时候的记忆?童昭珩一眨眼,盛夏的街道瞬间消失,好像被漏斗吸走,压缩成一个亮晶晶的小东西飞远了,而眼前的景象也立刻被替换。
窗外天色已黑,客厅天花板上悬挂着老式的风扇灯,其中半数灯泡是黄色的,另一半又是亮白光。挂钟指向9点,面积不算大的屋内十分方正地布置着红木色茶几、布沙发和一张藤椅,沙发上仔细整齐地搭着米白色的沙发布,厚重的老旧电视机在播放古装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