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路过的时候,长木桌上似乎已经摆上了几道冷盘,他当时就顾着那股霸道香气了,根本没多看上几眼,这会儿一股气梗在胸口,他觉得一定要去仔仔细细的琢磨一下,让那个刀疤脸好好看看,自己肚子里到底有词儿没词儿。
长桌边现在已经坐了两个人,一个花臂大哥正和前台小姑娘一起帮着从厨房往外端饮料酒水。
吴宏量凑近了一看,八个冷盘已经摆好了。
镇江风味的水晶肴肉:晶莹剔透、咸鲜适口;江南风味的桂花蜜汁糖藕,软糯香甜;胶东风味的老醋蛰头,爽脆酸鲜;本帮风味的葱油海蜇丝,清香脆韧;
这些都是传统的经典凉菜,还有几个比较创新的。
藤椒汁拌鲍芹:新鲜鲍鱼菇切丝,用清爽藤椒油汁拌,微麻清香,口感独特;
话梅渍樱桃番茄:小番茄去皮,用话梅、冰糖、桂花腌渍,酸甜开胃,解腻神器;
香辣手撕风干牛肉:传统风干牛肉,手撕成丝,拌入辣椒油、芝麻、香菜,微辣香口有嚼头。
其中他最看好的是一道黑松露酱拌豆腐,嫩豆腐切丁,淋上进口黑松露酱和少许橄榄油,再撒上一小撮鲜嫩的香椿苗尖,中西融合,香气馥郁,很有点新意,味道应该不错,卖相也挺简约高级。
他看得专注,尤其在那盘拌豆腐上停留的目光最长,手指无意识地在桌沿轻叩,像是在心中打着评分。
坐在对面的阿肥多看了他两眼,把人认了出来,心头一跳!这位可是美食界顶流中的顶流,人家开始做美食评论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在哪儿玩泥巴呢。
阿肥张了张嘴,没好意思贸然打招呼。
可是稍一回忆他的食评风格,他又有点心惊。
不妙啊,这位不是一直是个西吹么?尤爱分子料理,安老板怎么把这人请来了,这不是直接撞枪口上了么?
他四处张望一下,发现帅气的大厨还在后门外的烤房边上忙活,阿肥立刻离座,小跑着到了对方跟前。
“安……安老板,我天啊,来的是吴宏量!Steven Wo!嘴毒的很哦。你怎么把他给招来了?小心点啊……”他把音量压到最低,做贼似的悄声提醒。
安斯年低笑了一声,其实不用阿肥说,他刚才已经见识过了,眼风不经意的在晏臻身上掠过,回说:
“没事,毒舌嘛,我们也有,以毒攻毒就行了。”
没多会儿,主菜热炒陆续上桌,人也到齐了,四位新客还懵懂的互相谦让一下,老道士已经操起勺子大口大口的炫着佛跳墙。
吴宏量拿起桌上的青瓷小勺,在手中转了一下,语气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众所周知,这种超长时间的炖煮,营养流失是不可避免的硬伤。”
他顿了顿,目光有意无意地瞟向安斯年,“‘古法’的名头,掩盖不了这种烹饪方式的效率低下和营养学上的巨大缺陷。”
他熟练地抛出他西餐体系里关于营养和效率的论点,像是在发表一篇预备好的檄文,也不知道是说给旁边的安老板听的,或者……只是一时嘴硬不想认输。
安斯年沉默的听着,嘴里只顾得上喝汤,听到这番高论,他没有任何反应,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伸手指了指对方面前那个热气氤氲的坛子。
动作简单至极,含义无比清晰:
请。
吴弘量心头莫名蹿起一股火气。这厨子的沉默,比任何反驳都更显傲慢。
更何况他什么时候有过这种待遇?这大厨居然完全没清场——没有私密的包间,没有专属的服务,没有精心设计的灯光和背景音乐,甚至没有恭敬的解说!而是让他挤在这露天长桌旁,和一群陌生人抢菜吃?!
太神奇了。
光是这毫无仪式感的用餐氛围他就得给对方打个负分。
可是不管怎样,多年形成的职业习惯如同本能,驾驭着他此刻的行动,他拿起一旁准备好的清水漱了漱口,然后赌气般,用力舀起满满一勺浓稠金黄的汤汁,看也不看,直接送入口中。
舌尖触碰汤汁的刹那,他脸上的所有表情——讥讽、刻意维持的冷静、甚至那丝被点燃的怒气……统统凝固。
“轰——!!!!!!”
不是声音,是感觉。
味蕾上仿佛被投入了一颗中子弹,瞬间引爆!
他前半生都无法想象的鲜美像一场席卷一切的味觉海啸,以无可阻挡的架势冲垮了他精心构建的美食认知堤坝。
味蕾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啸!都在战栗!都在狂欢!!!
那汤汁!
浓郁得如同液态的琥珀,滑过舌面的触感带着奇异的重量感和温润的包裹感。
咸,是顶级火腿骨髓里熬出的、岁月沉淀后的醇厚咸鲜,没有丝毫生硬的盐粒感,唯有深沉悠远的底韵;
鲜,是几十种山海珍馐精华被彻底萃取、融为一体的极致复合鲜味,层次迭出,深不见底。
一丝恰到好处的花雕酒香镶嵌其中,如同美人耳后一点幽香,非但不喧宾夺主,反而将所有的鲜美提升到了一个玄妙的境界!
这绝不是他预想中那种油腻混沌的老火汤!它的复杂度和平衡感,远超他品尝过的任何一道西式汤品。
他身体的本能反应已经快过大脑的思考,脸上原有的嘲讽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一个食客最原始的贪婪。
几乎是迫不及待的,他再次探入坛中,这一次,他的勺子精准地挖向一块吸饱了浓汁的深褐色鲍鱼。
颤巍巍的深褐色鲍鱼块被送入口中,牙齿轻轻一碰,几乎没有感觉到阻力——它不是平常意义上的‘弹牙’,更不是平庸的‘软烂’,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溏心感’!
外层带着一点点微妙的韧性,内里却如同最上等的溏心蛋,丰腴、柔滑、细腻到了极致!
浓郁的鲍鱼本味在口中弥漫开来,带着海洋深邃的韵味,而坛中无数精华汇聚而成的浓汁,早已彻底渗透进鲍鱼肉质的每一丝纹理,与其完美交融。一种无与伦比的鲜美与满足在口腔里层层绽放后缓缓扩散。
高级西餐厅里的低温慢煮,追求的是嫩,而这块鲍鱼,呈现的是一种超越了“嫩”的、时间与火候共同赋予的化境,一种内里仿佛拥有生命的胶质流淌感,美妙到无法言说。
吴弘量握着勺子的手,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喉头滚动着,强行咽下那声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满足喟叹。
“还行,”他听见自己干巴巴地说,声音有些发紧。
他努力维持矜持,“鲍鱼……处理得尚可。不过,这种依赖食材堆砌的方式,终究是取巧,谈不上技艺的创新。”
避开了“好吃”这个字眼,他试图抓住“技法”这根稻草。
“我觉得,” 安斯年手中的筷子依旧在几道小炒间忙碌穿梭,连眼皮都未抬,“在看似不可能的时代里,将前人留下的珍贵传承完好的延续下去,这本身就是一种最高级的创新。”
吴宏量被这句话震住了,胸口仿佛被无形的手攥了一下。
似乎有什么东西从脑子里喷涌而出,是一种全新的视角,可是灵感稍纵即逝,仔细想想,又遍寻不见的浑身刺挠,不由就停了手,整个人陷入了思考中。
也不知道胡思乱想了多久,视线右侧突然冒出个人脸,惊得他瞬间回了魂。
“不喜欢喝啊?”
隔壁老道士的视线停在他的汤盅里,探头探脑的说,“浪费粮食要遭天谴的,不如……老道帮你消化了吧?我不嫌弃。”
啧,过分!他过分了!
不管这安大厨饭做的有多好吃,就冲这毫无界限感的用餐环境,必须差评!!
吴宏量乜了对方一眼,话都懒得搭,勺子一挥,急速开动。
吃完饭,美食评论家先生似乎灵感爆发,立刻借口写评回了二楼,可照安斯年来看,应该是抢菜经验太少导致有些狼狈,加上他脸皮太薄,不好意思,所以躲回了房间。
可晏臻觉得,一定是那人嘴太硬,压根不想当面承认老板做的东西好吃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