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叫我,可我却是个聋子,是么?”
谢泓衣道:“我情愿你看不见。事后回想,于事无补,忘了吧。”
“是我来迟了,但凡我能早一日毁去壁画,你又怎么会受他们折磨!”
谢泓衣却不懂他突如其来的悔痛。
“来迟?”他道,“你来之前,我已在画中待了很多年。单烽,你不是来迟,是从未来过。”
那语气颇为平淡,听不出憎恶之意,单烽的心跳却急停了一拍。
长留誓所抹去的不光是他的记忆,更是他溯洄往事靠近谢霓的唯一机会。
在最晦暗的时刻,他没能抓住谢霓的手,再回首时,竟只有二十年来茫茫逝水,亦幻亦真眼前人。
一口无处发泄的浊气轰地撞在胸腔里,胸肋咯咯地暴绽,每一寸空气中都仿佛蛰伏着看不见的敌人,斩不断,望不穿,横刀四顾皆茫然。
——为什么?凭什么?若是我背誓,为什么要报应在谢霓身上?烽火台化为飞灰,天火长春宫早已夷平,此生此世,我还有触及他的机会么?
单烽低声道:“谢霓,开门。”
谢泓衣并不作答。有一瞬间单烽甚至恨透了眼前这扇门,以及任何横隔在彼此之间的东西,看得见的,看不见的,一道帐缦,一缕轻纱,甚至是那些横冲直撞的风,都该被一刀斩碎!
他常年以雪凝珠压制自己心中的戾气,因此对失控前的预兆极其熟悉。
在谢泓衣的沉默中,他听到自己脏腑深处燃烧的声音,却毫无嚼食雪凝珠的打算,自虐一般放纵它在四肢百骸中喷发,手背上的筋脉一根接一根,急促搏动着。
天火长春宫……
供香天女夜游图。
最可怕的念头终于从血红的识海里迸了出来。
那个鬼地方,是养了炉鼎的!
他撞见过几个仓皇的女修,披着绫罗,却戴着脚镣,面目都忘了,只记得鬓边插着硕大如酒盏的香花,鲜红糜烂。
单烽在错身时,听到有女修绝望的抽泣:“怎么办……姐姐死得好惨,只被采补了一回,丹田就被活活烧成了焦炭……火灵根……他们根本就不是人!今晚掌事就要找我了,我不想死!”
花影摇摇,恍惚间,和壁画上的香花渐渐重合。
单烽眼珠里沁出了一大片血丝,连牙关都在细细地打颤,仿佛一松劲,就会被冷箭射穿喉咙。
谢霓?
炉鼎?
这两个词,光是摆在一处,就是他不敢想象的侮辱,就是把整座天火长春宫挖出来挫骨扬灰烧个八百次,都难以泄尽心头恨!
“你是不是……”单烽才挤出几个字,就用力抹了一把脸颊。
冷静。
火灵根的炉鼎,承受着最残酷暴烈的真火,往往数月就会暴亡。羲和舫对此深恶痛绝,舫主一度亲自下令禁绝。
天火长春宫能有的,只可能是最末等的采补功法,炉鼎连数日都撑不过,采补上一两回,就死了。以谢泓衣的体质,更经受不住。
可谢泓衣经脉丹田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炼影术从何而来?
好像冲破壁画的那一刻,现世的就是血淋淋的妖魔了。
无数念头彼此拉锯,臆测无凭,谢泓衣绝不会对他说老实话。
他的语调却在极力压制下,显出并不真切的柔和来。
“谢霓,再见不到你,我就会——”
谢泓衣捕捉到了威胁感,道:“你就如何?”
单烽隐忍的同时,他又何曾不在忍受?
他对单烽尚有几分纵容,也无非因为,对方并不像彻头彻尾的火灵根那样蛮暴,还是曾经的面容。
可一旦单烽的身影和那些人重合,汇入长春宫外赤红色的兽群,他便无需顾忌了。
胁迫的话语,他在十年前听够了。
那些人试图从他身上榨取出更多的战栗,更恶心的本能反应,更顺服的交缠,甚至想看他笑起来的样子。
图谋未遂时,恼羞成怒的神态,他最清楚不过。
射虎猎豹是他剧痛后的本能,又怎么容忍卧榻边有野性难驯的东西?再轻轻地——推上一把。
“我就在这里,”谢泓衣道,甚至带着居高临下的逼迫之意,“你想做什么?”
急促的喘息。
单烽一掌用力按在脸孔上,忽而清醒了一点,他的渴求远非看一眼那样简单,甚至连他自己都颇觉恐怖,偏偏口中的糖浆在这一瞬间裹着舌头,转了个不着边际的弯。
单烽喝道:“我就一头撞死在你门口!”
话一出口,他猛地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扼住了自己的喉口。
这见了鬼的口蜜腹剑草,谢泓衣好不容易有了松动的意思,却来了这么痴男怨女的一出。撞死?怎么不说吊死?
谁知话音落处,殿门竟轰然洞开,谢泓衣坐在帷帐深处,双目湛寒,虹影余晖,虽怒极反笑,却并无意想中被惊扰后的杀意。那指尖凌空一勾,扯着单烽冲入帐中:“你倒是出息了。”
第72章 昨日赤霞今云散
单烽喉结剧颤,却伸出一手,轻轻承托住了谢泓衣的右手。
从任何角度来看,这都是一只令人挑不出瑕疵的手。
冷素、匀净,指骨细长,以一种秀直的走势延伸,最终收束在手背上,衬得手腕更窄薄。每一寸线条都像是玉浸寒水,带着某种拒人千里的锋芒。
也确实如此。惨死在这只手里的人早已数不过来,翻掌之间,化作血糜。
谢泓衣分明是极爱洁净的人,却总是踉踉跄跄地走在云陲,随时会摔进泥潭。
单烽有时仰首看他,既想他垂怜,又怕他崩碎成千万片。
炼魂珠中的那一幕,悄然掠过脑海。
这只手也曾有过白骨支离,血肉模糊的时候。焉知这一片无暇璧玉之下,还有多少裂痕?
单烽压制住攥紧的冲动,只是带着安抚的力度,摩挲着记忆中的那些伤口。
“疼不疼?”
谢泓衣皱眉。
单烽舌尖又一甜,福至心灵:“刚刚用琴弦抽我的时候,疼不疼?”
又说蠢话。
谢泓衣的目光落在他颈上。以体修那堪称变态的恢复力,弦影勒出的痕迹已经难以捕捉。
像是要验证什么似的,谢泓衣忽而伸手按住他的喉结,慢慢滑向下颌,颌角。
还是很烫。每一寸皮肤都在急促地震颤,像是地脉深处的熔岩,时刻要从指腹之下喷发出来。
单烽的半边脸孔都被这种热度映红了,热汗涔涔间,原本就形状锋利的眼睑压得更低,唯有眼珠追逐着谢泓衣的指尖。
虽然是抚摸,但其中的训诫意味丝毫不减——让你靠近,但要听话。
单烽毫不怀疑,只要他有所动作,那只手就会暴起扼住他的咽喉。
“放心了么?”单烽声音微哑,“都让你摸了,该相信我不是什么豺狼虎豹了吧?嘶!”
“是么?”
谢泓衣屈指,向他犬齿上一弹,轻轻嘲弄。
“你凶得很,会咬人的狗不叫,我凭什么信你?”
“我只是想问你,”单烽深吸一口气,两手撑在谢泓衣身畔,一矮身,将面颊贴在对方小腹,“还疼不疼?”
那截腰身猛地往后一蜷。单烽一手牢牢圈住,全凭一股狠劲,抓着转瞬即逝的机会,去听丹田里的声音。
他自己都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
痛苦、恐惧、不安、憎恨……
那些炉鼎女修的控诉,他绝不会忘。
寻常修者的丹田总是柔软的,灵气丰沛,可在被火灵根采补的过程中,丹田便会被真火烧成丹鼎,全身的灵气都锁在里头,供人采撷,直到每一丝灵气都被榨空,整个人沦为焦炭。
因此,火灵根的炉鼎,也不难辨认。
腹部异样坚硬,甚至会浮出赤红小鼎的烙印,颜色越深,越是油尽灯枯,即将爆鼎。
单烽的心跳骤停了数拍,耳中嗡嗡地作响,甚至一时没办法辨认,在那极致煎熬的时刻,冷汗都把后背浸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