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琴,却还差了点。”
谢泓衣道:“少了你血溅七步么?”
单烽道:“把我勒死了,我阴魂不散,小殿下往后弹的便是我。”
他胡说八道的本事见长,谢泓衣向来听不惯他说疯话,弦影掠过,把单烽一把扯到了半空,这才冷冷道:“那你便在梁上吊着吧,阊阖,把琴殿封了,用避火石砌上!”
单烽低声道:“不应当啊,我嘴不甜么?慢着,谢霓,我是来为你抚琴的,我当真弹支曲子给你听。”
那张长琴不堪受辱,自壁上惊飞而起,劈头盖脸向单烽砸了下去。单烽却眼疾手快,将它一把抄进怀里,随手拨了两声弦。
“是真的,我儿时睡不着,便听这个。”
他胡乱拨弦,好在记性不错,能大差不离地照搬下来,曲调颇为圆融玄妙,和其人格格不入。
“你听的?”
单烽道:“慈土悲玄境那些老和尚们弹的,说能消除戾气,平心养性,我从足月开始听,耳朵都起茧了。”
能让这暴躁火灵根平静下来的,自然不是凡曲。
相识多年,谢泓衣熟知他的脾性,连他动怒前的微小预兆,和皮笑肉不笑时蛰伏的阴云,都摸得清清楚楚。
谢泓衣漫不经心地想,琴声沉沉,似有怀念。
或许在很久以前,单烽的降世也是为人所期许的,甚至能在羲和火海中,拥有一方佛堂。
东北慈土悲玄境的佛修,立誓以身渡化泥沼群尸,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轻易不会离境,更不用说跑到羲和替一个顽童诵经了。
“你气息静了,怎么样,不难听吧?”单烽弹着这么清心寡欲的曲子,人却是神采飞扬,“实不相瞒,我还会引磬敲钟放焰口,只是没什么人找我做法事……倒不是吃饱了撑的,实在是耳濡目染。”
谢泓衣道:“你今夜神神道道的,想说什么?”
“没什么,可能是见了几桩事吧,”单烽道,“当初我娘要是多撑半个山头再生我,我可能就是个和尚了。”
谢泓衣对单烽不是从岩浆池里蹦出来一事,表现出微微的诧异。
“你娘?”
单烽噢了一声,道:“她死了。”
能孕生出单烽这种强悍修者的母亲,应当不会轻易身死才是。谢泓衣轻轻挑了一下眉毛,道:“谁?”
“我。”单烽道,“是我烧死的。我出生前就有真火失控的兆头,我娘早有了感应,跋涉到羲和求援,只是没能撑到,在羲和境和慈土悲玄境之间的荒丘上生下了我,焦土千里——是我师尊先一步赶到的,比老和尚们都快,被我光着屁股一边嚎啕一边喷火的禀赋所震慑,不敢放我作乱,就收为弟子。要是再失控,灭杀起来也容易。”
他说得平淡如水,谢泓衣却不难猜出他当时的处境。
天生戾气,凶火噬母,哪怕是羲和舫,也不敢宽纵这个魔星吧?
是收养,还是斩杀,只在羲和舫一念之间。在单烽长成一个足够强大的疯子前,他也曾命悬他人之手。
谢泓衣推己及人:“节哀。”
单烽道:“我没见过她,没听过她的声音。但今日,在触及日母鼎的时候,我看到她了,是一道……燃烧的黑影。师兄说得不错,是我烧死了她。”
谢泓衣明白他怎么会神魂受创了,那是一场迟来的报应。甚至于母食子一案,也更像是对单烽那场血腥降世的重演。
“母食子,”单烽道,“冲我来的?他们怎么会知道?”
他手上力道一重,猛地勾停了琴弦,陷入某种凝重的思索中。
“谢霓,我很不安心,让我看你一眼,才能缓过这口气。”
谢泓衣指尖一勾,弦影尽头湍急的心跳声,证明了他所言非虚,甚至那种不安远比单烽所吐露出来的强上千百倍。
“你在心虚什么?”
单烽没有立刻开口。
少年时,舫主师兄推算出的那一卦,如一句阴冷的谶言般,冲击着他的耳膜。
稚子引火,殊难自控,风涌火势,滋蔓难图……终有一日,你所眷恋的一切,都将被你亲手焚作飞灰!
他越是靠近谢泓衣,那种恐怖感越是深重,和本能的渴望彼此交织,几乎将胸腔活活撕裂,甚至让他生平头一回庆幸起自己已经熄灭的真火来。
失去真火,失去缭绕身周的烈焰,在紧拥时再不用担心灼伤眼前人。
但……
有些话终于不那么难说出口。
单烽道:“我曾经烫伤过你么?”
谢泓衣五指本能地一蜷。夜深雪疾,一股寒意沿着丹田旧伤灌入。
第71章 天女哀
单烽就在这沉默中,心里一沉,挥开弦影,翻到廊外,三两步绕到了谢泓衣寝殿窗前。
他走得快了,衣上风起,那汹涌的热意便透过窗格疾扑进去,任凭什么人都无法在这凶兽鼻息之下安卧。
“还不走?”
单烽道:“你睡,我守着。”
谢泓衣心道,又来了。
这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跟当年如出一辙。
昔年单烽没少拿守夜当幌子,人虽沉默地守在殿外,却偷偷拨得琉璃灯火腾跃不止,令他梦中皆是红鲤逐流,时而扑在颊上,时而扑在枕间,平添许多烦恼。但如今时过境迁。
谢泓衣道:“扰人清梦。”
单烽磨了磨牙关,蹦出几个字来:“可我害怕。”
这话说出来,足可令全羲和弟子感到脊背发寒,胃里翻江倒海,记不清“怕” 字怎么写。
单烽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坦荡无耻道:“我怕黑。你屋里亮着灯,我就安心了。”
谢泓衣并不搭理,披衣而坐,影子簌簌地翻书。
“乱弹琴,”他屈指叩了叩影子,轻轻斥道,“乱翻书。”
影子倏地从灯下掠走了。
“不是挺好听么?”单烽道,“你别敲它,该不听使唤了。若不是它,我也听不懂殿下的心音——来,影子,到我这儿来。”
“回来。”
谢泓衣眉峰疾挑,在桌上笃地一叩,影子已如薄衣般拢回身周,单烽引诱未成,更加目光灼灼地透过窗框,望着灯晕深处,那一幅凝而不动的剪影。
这画面美则美矣,单烽心中却陡然掠过一阵阴冷的熟悉感,有什么触目惊心的颜色正在记忆深处浮现,丹漆油彩……
到底是什么时候,他也曾见过这样的景象?
谢泓衣恰恰抬手去触影子,纤长五指一晃而过。
单烽脑中蓦地闪过一道雪亮的灵光,脱口道:“指上香花……天女!”
谢泓衣被这两个字刺中了,霍然抬首,按在案上的五指更因一瞬间的失控而微微发白。
“你说什么?”
单烽道:“是供香天女夜游图!难怪我不曾见过你,原来是那幅画,你就在画中!我一直在看的便是你?”
天火长春宫……
他在那个地方停留了三日。不止一次在天女夜游图前驻足。
他和谢泓衣会有今日,就是那一根拔不出的透骨钉,腐蚀了一大片皮肉。
但他至少可以和谢泓衣一起痛,拼尽全力恨其所恨。
但现在,这一点微妙的感应,冷不丁告诉他,他竟然曾眼睁睁看着那一切的发生?静观壁画的那些天,他到底错过了什么?
单烽面上暴起一片狰狞之色:“谢霓,那时候……你看到我了吗?你在叫我?”
他心中大乱,仿佛触及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事情,仅仅是黑暗中的一个轮廓,就让他忍不住地发抖,怕自己会彻底发狂。
仿佛障目行于火海中,一阵阵赤浪迫近眉睫,随时都会一脚踏空,死无葬身之地,他却什么也看不清!
谢泓衣沉默片刻,道:“不该由我问你吗?”
短短几个字,就让单烽如遭雷击,胸肋间迸出一股血气。